番外 魂魄毅兮(下)

流沙秘史 顾望星河 9700 字 1个月前

王翦终于收回剑,“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

“这些孩童虽然年幼,但仍是一条性命,”姜玺严肃道,目光却是看着那个哑女,“务必保他们平安。”

哑女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眸子一抬又落。

车夫喝令一声,牛车又缓缓动了起来,驶上小路。车辙痕迹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

“姜大人还是心肠太软,”王翦示意众人出发,“在这些人牙子眼中,所谓活人与牲畜无异,又岂会怜惜这些幼童性命呢?”

姜玺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点头了啊。

09.

在回程路上,赤练短暂地与白凤制定了一套说辞。

既然要将这女孩送出城,他们左思右想,还是认为跟着那个牙婆装作贩奴的人出城最为安全。幸亏他们离开时间并不长,赤练决定,依旧让白凤装作那个瘦子,领着女孩回去时,只对牙婆说这女孩意图逃跑,被他抓了回来,然后跟着车夫与牙婆一同出城,赤练则在暗处跟随,到了驿站便大功告成。

行至茅屋附近,赤练便停下来为白凤整理易容装束,又将那旧衣重新为女孩穿上。白凤看着那脏兮兮的衣服,眼神中不禁还是有点抵触,只是他不声不响地深呼吸几下,还是穿上了。

赤练打量了一下,“不错,有逃荒的样子。”

白凤没有说话。这件衣服上不仅有经年积汗的酸臭,更有一股腐尸上的恶臭,纵使他屏住呼吸,那些气味仿佛也能通过皮肤渗进他的身体——相比于危险的任务,这件脏衣才是对他真正的挑战。

赤练当然明白他在极力忍耐,看他一副濒临极限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好笑——然而她又明白,白凤的任务一般都是侦查与刺探,很少有这般化装易容,更不要说要扮一个流民。这一次,白凤是真的蛮不容易的。

“我当年在新郑,沐浴时常用一种百花香露,所幸还记得方子,回去给你调一些。”她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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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白凤言简意赅,“我能克服。”

此时,一只白鸟飞来,落在白凤手指上。鸟儿似乎也受不了白凤身上熏人的气味,扑棱着翅膀就要飞离。

白凤目光不善,立即将这小鸟捏在手里,让它飞不得。

赤练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克服?

“果然,出大事了。”白凤眉头一紧,对赤练说道,“昌平君在郢都城头上自刎,王翦已经领兵攻破了郢都。进出城的大小道路,此时恐怕已经被秦军控制了。”

赤练脸上残留的笑顿时消失,“如此之快?”

“秦王派人去劝降昌平君,那人倒是不辱使命,不知说了什么,说完昌平君就自尽了。”白凤神情严肃,“现在楚国军民大乱,王翦派重兵镇压,很有可能……会屠城。”

“昌平君这么容易会被说得自尽?”赤练只觉得不可置信,“此人心智坚韧,被秦军围城数月都没有放弃抵抗,会因为只言片语就自尽?”

“秦王指定的劝降之人,”白凤顿了顿,还是开口,“是姜玺。”

姜玺……

赤练乍一听这个名字,还有几分恍然。姜玺,昌平君,这两人竟在郢都再次相遇,如今还一生一死。然而,若是姜玺与昌平君面谈,那所谓自尽的真相,可只是劝降那么简单?

姜玺那个榆木脑子,昌平君若是不利用一番,可就太不像昌平君了。

可是,若是利用,何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猛地打断了头绪,还未反应过来,却又突然听得有急促的脚步向他们奔来,她心中一凛,白凤也立即察觉,二人同时出手,白羽遮蔽在链剑阴影之中,向那个方向猛刺而出——

“啊——”一声惊呼,有人跌坐到地上。

赤练快步奔过去,入眼却一惊,“是你?”

瘫坐在地的,正是那个车夫。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车夫似是心胆俱裂,颤抖地跪在地上哭着求饶。赤练与白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不解。

“你遇到了什么?”她严肃起来,沉声道。

……

车夫醒来后,发现屋子里只剩下昏睡的孩子们,还有他自己。

牙婆不知去了哪里,他眼看着要到了出发的时间,只好出门去找。没走多远,他便在一个河沟里看到了那个瘦子的尸体,他吓了一大跳,慌不择路,直跑到一片灌木林里。结果,就在那里,他又看到一群黑衣人正掐着那牙婆的脖子,牙婆挣扎了几下,很快没了声息。

他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但他看到牙婆七窍流血死状可怖,当时便吓破了胆,也顾不上那些孩子了,拼命逃跑。

没逃几步,又撞上了赤练和白凤。

白凤放出鸟儿,探查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而当他和赤练来到那个车夫说的地方时,牙婆的尸体果然还在那里,已经冰凉了。

白凤大致一看,“被扭断了颈骨,死了大概有半个时辰了。”

“黑衣人……”赤练思忖着,“不知是不是也为夺玺而来的势力。说不定,也是罗网。”

“我们必须立刻去那个驿站。”白凤果断道,“那些人一旦发现我们提前一步,必会在出城处堵截,这一个时辰估计足够他们找到那个庄园了,我们现在就得出发。”

“不不不,我不行……”车夫哭求道,“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但那些黑衣人不会,你一旦被他们找到,就是跟她一样的下场,”赤练指了指死去的牙婆,“你按照我说的做,我保你性命。否则,我也不介意在此处了断你,让你们两个做个伴。”

随后,赤练又看向白凤,无奈道,“计划有变,你我的任务要对换一下了。”

……

牛车吱吱呀呀地行驶在小路上,看上去十分普通。

赤练将牙婆的衣服扒下来换上,又包了一块头巾,脸上也做了简单的易容,总之看上去就是一个贩奴的女人。她坐在车上,怀中抱着女孩,身边也挤满了昏睡的孩子,乍一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为了不让这些小孩醒来哭闹打扰计划,她干脆用了点药让他们睡得再踏实点。至于车夫,她也交代好了——从现在起,她就是那个贩奴的牙婆,是个哑巴,路上无论遇到何人盘问,她都不会出声。至于车夫如何随机应变她不管,她只要顺利出城。

白凤在暗处跟随保护,时刻观察秦军以及各方势力,一旦那些黑衣人再次出现,他们便立刻带着女孩强行出城。

牛车晃晃悠悠,赤练眼睛半合,心思却不停。

这尸体上的衣服果然令人膈应,她也算真切地感受到了白凤的心情。果然风水轮流转,幸好她当时没有过分地讥笑,此时白凤也能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百花香露……哎,其实她早就忘了怎么做了。

那些黑衣人……是罗网?还是其他人?他们会不会是看到了那个侍卫奸细的尸体,所以才发觉计划败露,并且向牙婆拷问女孩的去处?如果那奸细早知女孩衣服上的地图,恐怕那些黑衣人此时也找到了庄园,那么,楚南公他们可能逃出生天?还是,将她和白凤的行动暴露出去,任由各方乱斗?

小主,

太乱了,太乱了……

赤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抱着女孩的手臂又紧了紧。无论是昌平君的自尽,还是秦军的破城,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她之前制定好的很多计划都成了白费心血。如今,也只能是带着这个小公主出城,谍翅鸟的线报显示城外驿站的确有人在等候,如此看来,楚南公没有骗她。

各方抢夺的楚国国玺,苍龙七宿,她真的能顺利拿到吗?

还有,姜玺。

姜玺啊姜玺,你怎么也趟进这浑水里了?

当初在新郑,她与姜玺并没有正式的告别,想一想,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拿着虎符折返郡守府的那一天。或许世上的很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彼此擦肩而过,不需要多么郑重的相遇与离别,然而,如果说某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如此仓促,也是可惜。

虽然阴差阳错,他们此时都在楚国,不过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罢了。

姜玺为人尽管愣愣的,不过却很多愁善感,如果见了面,想起新郑的事,恐怕又少不了一番絮叨。她当初归还虎符不可否认有心软的因素,也的确不想看着姜玺被革被杀,不过最深的原因,还是她想看着姜玺能够继续守护他的百姓。她是姜玺生命中的过路人,不必浓墨重彩,就这样相忘于江湖,也不错。

突然,车夫不安地开口,“前面……有秦国人!”

赤练目光一利,平静开口,“不必减速,走过去。”

她能感受到数十秦军在路边的那迫人的威压,然而她眼睛合着,不言不动,全当没看到。牛车终于走到了那队兵马旁边,赤练本已做好了被拦下的准备,斜眼一看,却见秦军竟将路让了出来?

赤练惊讶——秦国人这么有礼貌的吗?

她微微抬眼,便看到了马上一个戎装将军,竟是王翦!目光一移,另一人更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姜玺?

那个骑在马上与王翦并列站立,还时不时说句话的人,分明是姜玺!

虽然只是一瞥,但她也能发觉自己的目光与姜玺对视了一瞬。她连忙移开目光,背过脸去,装作偶然。

正在此时,王翦突然开口,“站住!你们是做什么的?”

车夫慌忙将车停住,偷偷看向赤练。赤练在暗处给他施了个眼色,让他正常回答。

“说话!做什么的?”王翦又催促道。

“小人……小人是,是为赵国……啊不,邯郸郡贵族人家买……买奴隶的……”车夫抖如筛糠,一句话好几次才说完。赤练心中恨恨一叹,这多半要露馅。

果然,王翦视线一转,看着赤练,“你来说。”

赤练指着自己的喉咙,啊啊地喊了两声,示意自己是个哑巴。她不能说话,楚地方言虽然难懂却也好辨认,她一张口就会暴露。

“她……她是个哑巴,”车夫终于反应过来,将王翦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官爷问……问我就行。”

赤练余光看见姜玺策马走过来,正停在她对面,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她将脸埋进头巾里,尽可能避开姜玺的视线,尽管她自信自己的易容姜玺绝对看不出来,但她又有隐隐的直觉——即使只有目光对视一眼,姜玺也能将她认出来。

“你们楚地的话我们听不明白,我问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姜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一心向那个车夫问话。赤练见他并未对自己起疑,也微微放心,略打量起姜玺来。

他眉目间明显有疲惫,似是没有休息好。赤练太明白这个人耳根子软了,他落到昌平君手里,只会任其搓圆捏扁,昌平君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将他动摇。姜玺能将昌平君说得自尽她不信,昌平君把姜玺说得叛秦还差不多。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昌平君身死国灭,而姜玺却被王翦奉为座上宾?

卷入秦楚这盘大棋里,姜玺是否还能做一个小小的郡守,安心执行他的法律?

半晌,姜玺似乎问完了话,示意放行。只是王翦却又拦下,话语间满是怀疑。赤练微微提起了心——如果王翦突然发难,以她和白凤二人合力,能否带着一个小孩安然脱身?而一旦惊动了秦军,他们多半也无法在驿站顺利完成交接,她又到哪里把国玺抢过来?

动武不行,继续伪装恐又会被拆穿,赤练暗自捏了拳,心思电转。她敏锐地捕捉着王翦与姜玺的对话,试图找到一丝机会。

“楚国已是大厦倾倒,无力回天,莫说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体出逃,也不见得能东山再起。赵国灭后,赵嘉出逃再度建国,只可惜不成气候,连陛下都懒得出兵。这些稚童懵懂无知,不必深究,放他们去吧。”姜玺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意王翦口中的风险,赤练听着他的话,似乎……转机出现了?

王翦终于收回剑,“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

赤练也松了一口气。王翦威名她早有耳闻,一旦被纠缠上,即使她与白凤联手胜算也是渺茫,夺玺更是不必再想。姜玺这一番话,也算是无形中为她解了围,这愣头青恐怕看见这一车幼童又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才格外宽容,倒也是一如既往。

小主,

突然,姜玺的声音无比认真,“这些孩童虽然年幼,但仍是一条性命,务必保他们平安。”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赤练不由得抬眼一看,竟正对上姜玺的目光。他的双眼温和沉敛,带着一点暖意,此刻正看着她,如同久别重逢,那一刹那,赤练突然明白了——姜玺早就认出来她了,早在那不经意的第一眼里,姜玺就已经认出她来。他放这些幼童通行,不是恻隐,而是……放她通行。

姜玺逆着光站在她面前,面容有些模糊,唯独那双眸子有着晶亮的光。他知道面前的哑女究竟是谁,也知道这些幼童出城的动机并不单纯,但他依然网开一面,不是徇私,而是知道,只要有她在,这些幼童,就能平安地活下去。

楚国国破,郢都大乱,这些幼童留在城中命如草芥,恐怕会如露珠一般消逝在黎明之前。而秦军围困数月,怨气横生,加之有秦王屠城令在,难保不会有烧杀抢掠的行为,即使王翦下了严令,可在阴暗角落里,又会有多少弱小妇孺成为战败的牺牲品?

政治是王侯间的博弈,军事是战士间的拼杀,只有百姓,百姓是最无辜的。

姜玺的信条,从始至终,都只有百姓而已。

赤练很快收回目光,却微微地点了点头,应了姜玺的话。

所谓故人,都是在人海中相遇,在人海中相识,又在人海中离别。她和姜玺如同苍茫海中的两条鱼,明明擦身而过,偏偏又冷不防地重逢——故人有故人的默契,即使立场国别都不同,总也有几分共同的心,值得信任托付。

赤练答应他,这一车幼童,她会护佑他们性命。

车夫驾着牛车渐渐走远,赤练望着难得明朗的日光,缓缓舒出一口气。这一次,应该就是正式离别了吧?

她也想过与姜玺再相遇会是什么情形,想了很多,却没有任何一种比现在更好——见到对方安好,相视而笑,已足够了。

“姜大人还是心肠太软,在这些人牙子眼中,所谓活人与牲畜无异,又岂会怜惜这些幼童性命呢?”身后,王翦的声音渐渐远去,有些模糊。

赤练兀自一笑,合上双眼,闭目小憩。

她点头了啊。

10.

牛车出了城,很快有一众头戴斗笠的人迎了上来。

这些都是赤练安排在城外接应的流沙杀手,已经等候多时。赤练一把将头巾摘下,向那车夫一挥手,车夫便忙不迭地逃远了。

“邯郸郡的暗哨处还缺几个伪装的幌子,把这些孩子带过去吧。”赤练淡淡吩咐道,“我说的庄园你们也暗中盯好,里面有个白须老者,要时刻监视。”

几人无声点头,各自散去。

“白凤,你派谍翅鸟与他们一同前去,”赤练又道,身后白影飘然落下,悄然无声。

“你怎么顾虑起这些幼童了?”白凤看她一眼,“让那个车夫带走他们,不也省心?”

“方才姜玺认出我了。”赤练动作一顿,又摇头一笑,“他故意放行,条件便是让我护这些幼童平安,这总也不是什么苛刻条件,既然答应了他,我就要做到。”

“他如何能认出你来?”白凤一讶,“你的易容,不是亲近之人根本无法看出来。”

“谁知道呢?”赤练将身上罩着的牙婆衣服脱下来,“我不过与他对视一眼,他便将我认了出来,那呆子在新郑也没这么灵光,怕不是让昌平君给开了窍。”

白凤目光微敛,没有说话。

“倒也幸亏遇上他,否则王翦发难,今日怕是有一场恶战。”赤练将昏睡中的女孩抱起,又把解药至于她鼻下,不曾注意到白凤的神情,“不过他虽然有些变化,一颗心倒也依旧向着百姓,这我便放心了。他难得赤诚,若失了初心,就太可惜了。”

“是啊,也亏得你二人有默契,在那电光火石间就达成共识。”白凤不冷不热道,“若换了旁人,不见得能领会意思,也不见得能信守承诺。”

女孩渐渐苏醒,只是火魅术未解,目光仍有些木讷。赤练拉住她的手,“驿站不远,我们得尽快过去。”

三人很快来到楚南公所说的那个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简陋的草棚,赤练在远处一望,果然里面有个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包袱在等候。那男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赤练一行,看到女孩时,明显全身紧绷起来。

赤练很快走过去,“你们要的人我已经带出来了,该把东西给我了。”

男人目光中满是警惕,“你的术还没有解。”

赤练不屑地一撇嘴,随即看定了女孩的眼睛,轻巧地打了个响指。女孩眼中如迷雾乍破,很快恢复了清明,只是她看着眼前三个陌生人,害怕神色明显,一时不敢说话。

“公主,属下是王上派来保护公主的人。”那个男人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各军团已于城外集结,必能护得公主平安。”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小木偶,“王上说,公主最喜欢这个木偶,见到此物,便会信任属下。”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