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调职?”姜玺惊诧。
昌平君将竹简坦然摊开,上面墨迹清晰,只有三个字——云梦郡。
“在秦王眼中,这郢都城破,只是时间问题。”昌平君淡淡一笑,“他已不会再想我能顽抗到几时,不会想王翦需围困到几日,更不会想你此番劝降是否有效……他想的是,楚地设郡该叫什么名字,郡守该委任何人。”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愧,是秦王。”
“大人的意思是,陛下会命我来管理楚地?”姜玺依然没反应过来。
“我曾与陛下谈及武安君屠戮降卒一事,”昌平君慢慢道,“我认为,赵国人拿起武器是军人,放下武器就是百姓,战将若已投降,当以百姓身份看待,不可迫害。但陛下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军人放下武器投降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们迟早还会重新拿起武器叛乱,所以必须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姜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点点头,“就武安君一事而言,我不敢苟同陛下观点,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终为不仁,恐怕后世史官也会诟病。”
“那时我便知道,六国与秦国的争斗不死不休,谁都不会放过谁。”昌平君目光沉静,“尤其是负隅顽抗的城池,秦王非但要杀绝士兵,还要诛灭百姓,他不会给他的帝国留下任何隐患。作为嬴政,他自有恻隐之心,但作为秦王,他的冷酷,无人能及。”
姜玺不由得握紧了拳,“你是说,王将军攻下郢都城后,也会效仿武安君屠戮降卒?不仅如此,还会株连百姓?”
昌平君点点头,“恐怕他已收到秦王密函,无论劝降成功与否,都会强行攻城。只要攻破,城中活口,一个不留。”
姜玺顿时感到冷汗湿透背后衣衫,连耳朵都嗡嗡地鸣响起来——郢都是楚国都城,人口众多,甚至多于咸阳。一旦屠杀令下,那岂止是伏尸百万血流漂杼……无数无辜百姓,都会葬身于秦军铁蹄之下。
“我立即上书陛下!”姜玺腾地起身,“我这就回去,只说劝降已经成功,城中百姓已经放弃抵抗,让陛下收回成命。”
“姜大人!”昌平君一把将他拉住,声音提高几分,“莫要冲动!我难道不了解秦王吗?”
他一字一句,从齿缝逼出来,“我,远比你清楚,嬴政是什么样的人。”
姜玺眼中又惊又急,眸子在烛光中颤动着,口中却说不出话来。他明白,秦王不会听任何人的意见,即使他还是郡守,即使昌平君还是左相,即使他们二人此时就在秦王面前泣出血来……秦王,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心转意。
那是秦国百年来最为雄才大略的君王,是不世的霸主,唯独不是一个可亲可近的人。
“我庆幸秦王派你来,”昌平君突然一笑,眼中有些温情,有些恳切,“只要是你,事情就还有转机,若是你来,我就还能在这绝境中继续筹谋,为我楚国百姓,搏得生机。”
姜玺一怔,看着那双眼睛,心头一颤。
是了,这才是昌平君,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他依然记得当初在新郑见到昌平君的第一面,即使阵仗浩大,即使言辞冷冽,但他从那双眼中看到的分明是悲悯与温和,这个人并没有权臣的锋芒,他是内敛的,不伤人,不伤己。
拥有那般目光的人,不似臣子,更像君王。
“你……需要我怎么做?”终于,姜玺开口。
昌平君轻笑一声,坐了回去,“说实话,在新郑时,我只将你视作棋子,或保留或牺牲都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当初一番似真似假的对立,却让秦王当真以为你我存在龃龉,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我的心中,着实庆幸。”
“想必陛下以为我对你恨极,才会派我前来。”姜玺眉头紧锁。
“他的确气极。”昌平君道,“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有可乘之机。纵使是秦王,意气用事之时也最易被左右情绪,他以为他会对楚人赶尽杀绝,实则不然。”
“陛下性格执拗,还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决定?”姜玺不解。
“故人,”昌平君目光落在虚空中,“更确切地说,是死去的故人。”
话音刚落,姜玺便觉得有一个名字隐隐约约浮上心头,明明呼之欲出,却又说不上来。秦王一生坎坷,交心之人无几,更谈不上对谁钦佩或赞赏,曾经似乎有过那么一个人短暂地留驻在他的生命里,然而时光冲刷,故人的影子,还能留下几分呢?
“姜玺,”昌平君正色道,“秦王目前的确有意让你管理云梦郡,但这也只是想法,其间变数难料,不到委任时不能尘埃落定。但你不必担心,我有一策,只要你牢牢记住,待回咸阳复命时复述给秦王听,他必定会饶过郢都百姓,也必会让你就任郡守。我要的,是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姜玺问。
“若秦王发布类似于颍川律三则那样的云梦律,你可会遵守?”
“若是刑律民生,自会遵守;但若是滥杀无辜,恕难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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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楚人心念旧国,不甘降从,发动叛乱,你当如何处置?”
“若是百姓自发组织,自当耐心劝解,循循善诱,鼓励他们安定生活。若是有心怀不轨之人从中鼓动,以平民为枪戟,则必须逮捕匪首,以正视听。”
“若是你一心为民,然而百姓以秦楚之别不肯领情,谩骂你,诋毁你,你当如何?”
“我信人心。”姜玺坚定道,“我信人心向暖,分辨得出善良与恶意,众生皆是如此,无关国别。”
许久,昌平君一笑,“好,姜大人,君子一诺重于泰山,生死不忘。”
他靠近些许,压低了声音,“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你须一字不差地背在心中,待面见秦王时,当面说给他听。”
烛光微弱,隐隐人声传出,又很快逸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
07.
姜玺走出郢都城门的时候,觉得空气有些闷。
他向前望了一眼,远处是黑压压的秦国军队,如阴云般铺延在郢都城下。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郢都城如一头衰老的巨兽静静蛰伏,尽管不曾张牙舞爪,然而摄人的气势犹在,令人胆寒。
他迈步,缓缓走向秦军。
天地空旷,万物无声,秦楚双方都在看着这个单薄的人从一方霸主走向另一方霸主。姜玺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爬过战场的渺小蝼蚁,仿佛两军对垒,吐息间都能让他灰飞烟灭。天光渐渐暗下来,他没有回头,脚步未停。
似乎过了很久,他站在王翦面前,站住了。
“结果如何?”许久,王翦问道。
姜玺摇了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如何决定,只能看昌平君自己了。”
王翦嗤笑一声,“此人顽固不化,看来拼死一战,在所难免。”
“王将军,”姜玺突然抬眼,“将军出发之前,陛下是如何交代对百姓的处置的?”
王翦一怔,随即眼中多了几分审视,顿了顿,还是应道,“陛下说,楚国曾有屈子,只可惜楚王昏聩,楚人愚昧,于是愤而投水而死。待郢都城破,城中那些不肯降秦的楚人,大可去汨罗江底,向屈子说一说楚国终究亡于秦的命运。”
姜玺呼吸一窒,果然,果然。
“姜大人这一番折腾,想必也累了,”王翦笑了笑,“姜大人先到军帐中休息,待养足精神,我会命人护送大人回到咸阳复命。”
姜玺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身形有些摇晃,似是已经累极了。
突然,一个士兵惊呼,“将军!城上有人!”
王翦一凛,立即远目望去,果然有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在了郢都的城头。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昌平君?
秦军队伍中响起了片刻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就连对面楚军都有短暂的骚动。姜玺也惊讶回头,那个独自在巍峨城墙上摇摇欲坠的人,分明是几刻前还在与他对面而坐的君王。
“他要做什么……”王翦喃喃道,转而又严肃吩咐左右士兵,“准备阵型。”
秦军很快动作起来,严阵以待。
阴沉天色渐渐起了风,昌平君的衣袍在风中翻舞飞卷,像一面孤单的旗。他抬起右手,一柄长剑正闪着森冷的寒光,双方士兵皆屏息凝神,仿佛那柄剑一旦斩下,便要将眼前的战场染透对方的血。
王翦握住了腰间的剑,全身肌肉紧绷,已然做好了一声令下的准备。
烟尘弥漫,视野朦胧,姜玺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却莫名觉得他一定在笑。剑被高高扬起,似有无形丝线牵动着每个人的呼吸,昌平君似乎很享受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他久久未动,就这样看着对阵万军,望着苍茫的天色。
许久,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剑光猛然翻飞,凌厉不留半分余地——锋刃割过脖颈,割断血管,鲜红的血骤然喷出,直溅上低垂阴云,泼遍三尺剑锋……那片红亮得刺眼,像是在混沌的空气中划开一道风口,使狂烈寒气摧折了所有的胶着与凝滞,哗剌剌卷走一切预设,使人猝不及防地面对未知前路。
剑离手,孤零零地坠了下去。那个人影的衣袍逐渐被血浸透,他摇晃几下,也如那柄失了主的剑一样,寂寥地坠落下去。
在高耸的郢都城墙前,他如从前踽踽独行走过秦楚版图那样,用最后的生命丈量了都城的高度。
王翦浑身一僵,直直看着远处坠落的人影,一时甚至忘了呼吸。楚军营地里骚乱四起,纵使相隔甚远,王翦也能听到对面骤然爆发的号哭——顽抗数月之久的楚军,像是拼到最后一刻的剑,裂痕乍现。
他的手突然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血脉贲张的兴奋——决战之时,来临了。
“攻城!”猛地,王翦厉喝一声,随即如山人马轰隆隆地向郢都城倾泻而去。士兵双眼血红,战马呼吸腾腾,战车逐渐逼近……所有秦军都明白这是蓄力已久的最后一击,盘踞在中原大地百年之久的强大楚国,将在他们的刀剑下分崩离析。
小主,
昌平君自尽,楚国必败无疑。
姜玺愣愣站在原地,周身兵马呼啸而过,而只有他一人钉在了当场。那个人交代好了百姓,交代好了楚臣,他以为那个人早已为自己想好了脱身之计,却未曾想,最终的落幕,是如此惨烈。
“生则怨,死则念,秦王其人,向来如此。”
昌平君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淡,姜玺听时,只以为这是喟叹。
此刻才知,这是计谋。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既温和悲悯,又杀伐果断;既一腔赤诚,又狡黠似狐。
那个人,或许终无法与屈子齐名,享后人纪念。然而,他剑下那一片炽热的血,正如当年屈子投水决绝的背影一般,是为了家,为了国,燃尽己身的最后一分星火。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秦王政二十四年,郢都破,楚亡。
08.
秦军入驻郢都,很快俘虏了城中的大小官员。
姜玺并未进城,他留在城外,枯坐了许久。王翦命人收殓了昌平君的尸体,他也没去看,只是让人传话于王翦,希望能将昌平君的尸体好好安葬。
郢都虽破,但于此地秦军而言,这只是个开始。城中不少百姓悲愤自尽,被俘的楚军也有反抗的态势,王翦甫一入城便忙得焦头烂额。他下了严令,凡入城者不得屠戮降卒百姓——姜玺虽不肯入城,但却将话说得明白,陛下说是要将百姓投江,可若王翦当真这么做了,陛下必定会怪罪。
王翦自不会忌惮一个区区前任郡守,只是这个姜玺非但能得陛下亲自指派,还能唇枪舌剑说得昌平君自尽身亡,如此成绩,想必不会错揣陛下的心思,当然还是采纳为好。
几日后,王翦终于腾出一些时间,他先前答应护送姜玺离楚,现在也是时候了。
连日阴雨渐渐停了,出发那天,天色难得放晴。姜玺没有坐车,而是骑了一匹马,不快不慢地走在城外小路上,他身旁是护送的王翦,身后是数十人的队伍,尽管他一再叮嘱要低调,然而一行人马还是走出了威严的架势。
路旁常有匆匆路过的楚人,风尘仆仆,不知是百姓还是流民。他们看到秦军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又在擦身而过时畏缩地抬眼一望,仿佛要记住一两人的面容——姜玺与很多人如此短暂地对视,而对方的目光往往一惊,又畏缩回去。
“姜大人,”气氛有些沉闷,王翦率先开了口,“那日你入城谈判,楚人可有为难你?”
“没有,”姜玺摇摇头,“昌平君待我十分客气,不曾令人伤我。”
“如此便好,”王翦一笑,“我还道你二人剑拔弩张,才使得昌平君愤而自尽。”
姜玺明白,王翦这话也是好奇,想多探听一点那天的情况。实际上,许多士兵都在好奇,那冥顽不灵的昌平君,究竟是如何被他三寸不烂之舌给生生说死的?
“我只是对他说,他一日不死,楚人便多一日抵抗,而抵抗越久,秦王越心烦震怒,结果越是惨重。”姜玺主动说道,语气平淡,“他若只为了过一把为王的干瘾,大可以继续僵持下去,若为民着想半分,还是尽早自我了断的好。”
队伍里的士兵也纷纷竖起耳朵听着,面面相觑。王翦也怔了怔,“就这么简单?”
“楚国在他手中已是死局,无论我说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一点他也明白。”姜玺平静道,“或许对他来说,与其到时候被押解到咸阳受辱,还不如现在自尽,至少落一个忠烈的名声。”
“兵法中,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善,姜大人深谙此道。”王翦大笑几声,“我还道大人必然会痛骂羞辱,未曾想,大人用的是攻心之计。”
“陛下虽说要辱,可若是真的辱了,陛下才会震怒。”姜玺也淡淡一笑,“陛下生气,说明陛下在意,无论如何,昌平君都是陛下最为器重的左相,羞辱昌平君,无异于羞辱当年的陛下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只有给予昌平君以对手的尊重,才能保全陛下的自尊与颜面,才能告诉世人,得秦王看重的人才,纵然叛秦,也是世上真正的人才。”
“此话有理。”王翦点头,“于昌平君而言,叛秦又亡于秦,这本身已是羞辱了。反而是陛下心结难消,需细心疏导。”
“更何况陛下雄才大略,连当年为质都能忍过,又岂会咽不下这口气。真正重要的,还是占领楚地。”姜玺远远看到远处岔路似有一辆牛车驶来,收了收缰绳,“以最少的损失得到郢都,远比个人意气更重要。”
行至岔路口,那辆牛车也越来越近了。姜玺似是打算先让出道路,于是勒停了马,静静地等待牛车通过,他身后的队伍也缓缓停下,不言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不多时,牛车驶到姜玺面前,赶车的车夫看见这么多秦军不由得抖了一下,连忙就要将牛勒住,姜玺见状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通过便是。
车夫赔着笑做了个揖,态度谦卑。
小主,
错身而过时,姜玺目光随意一瞟,却看见牛车上昏睡着五六个孩子,还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用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冷不防与他对视上,又立刻躲开。
那双眼睛……姜玺的心用力跳了一下,似乎猛地想起什么,却又抓不住。尽管看不清容貌,但他心里有一个念头初初萌生便已笃定无疑——是故人,是故人。
姜玺生平结交之人并不多,值此兵荒马乱之际出现在郢都的,他也隐隐猜到了是谁。
“站住。”突然,王翦喝止住车夫,“你们是做什么的?”
车夫慌忙停下,又不知是该跪拜还是该坐在原地,局促得很。王翦皱眉,声音又提高几分,“说话,做什么的?”
“小人……小人是,是为赵国……啊不,邯郸郡贵族人家买……买奴隶的……”车夫抖如筛糠,楚语本就难懂,被他说得更加含糊不清。
王翦目光一移,又看向那个女人,“你来说。”
女人缩了一下,随即颤颤地指着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她张开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不成语调。
“她……她是个哑巴,”车夫又小心道,“官爷问……问我就行。”
“你们楚地的话我们听不明白,我问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这时姜玺策马上前,“你们是贩卖小孩的人牙子?”
车夫点头,“是。”
“这些孩子昏睡不醒,是被下了药?”姜玺继续问。
车夫应道,“是。”
“你是把他们从父母身边拐骗来的?”
“不是,”车夫闻言摇头,又忍不住多辩解一句,“都是街上讨饭的孩子,我不卖他们,他们留在城里也活不成。”
“原来如此,”姜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们王上让你把他们送到哪里?”
车夫一愣,下意识回答,“什么王上?”
姜玺的目光微妙起来,就连王翦也审视起这个车夫。车夫如芒在背,分明能感受到面前两人迫人的威势,却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颤抖着补充道,“小人,小人并不认识姓王的,城里为小人搜罗娃子的人姓孟,叫……”
“行了,”姜玺打断他,“你走吧。”
车夫不明所以,只能点点头,又拿起缰绳。
“姜大人,”王翦拦住车夫的动作,“现在城中贵族都在想尽办法出逃,难保不会有人混在流民中出城,依我之见,不宜放行。”
“成人只有这个车夫和哑女,其余都是孩童,”姜玺淡淡一笑,“这两个大人明显不是贵族,至于这些孩子,就算是昌平君的亲骨肉,又能怎样呢?”
王翦眼睛微眯,几分玩味。
“楚国已是大厦倾倒,无力回天,莫说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体出逃,也不见得能东山再起。”姜玺拨开了王翦拦着车夫的剑,“赵国灭后,赵嘉出逃再度建国,只可惜不成气候,连陛下都懒得出兵。这些稚童懵懂无知,不必深究,放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