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父亲说,让我跟着拿这个木偶的人走。”
“忠君的戏码差不多了,我要的东西呢?”赤练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秦军紧逼,我们最好都不要浪费时间。”
男人将手中的黑色包袱递给赤练,目光不善,“这个交易,你们流沙最好不要让任何一方势力知道。”
“你已经不能威胁我了。”赤练不以为意,“大厦倾倒,你们还是顾好自己的性命为上。”
昌平君已经殉国,此人对这女孩一口一个王上,也不知是否知情。事实上,对于这些楚国遗民,世间将再无容身之处,楚南公费尽心机护得这个女孩平安出城,又能如何呢?
不过是惶惶然的丧家之犬,她不会在意。
赤练解开包袱,里面果然是那枚莹润的玉玺,她轻轻拿起,玉璧上猩红的蛇液十分醒目。她确认了玉玺不假,便向白凤使了个眼色——这次任务,算得上是顺利完成了。
接头的楚人抱起女孩,身形几起几落便消失在树林中,看样子竟也是个轻功高手。白凤看他离开,说到,“我们也须尽快回去复命。”
赤练点点头,便要重新将玉玺装进包袱里。
她将黑色的绸子一抖一展,却未曾想,竟有个物件从里面掉了出来。赤练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个绣花香囊。
她和白凤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还是白凤率先弯腰,准备从地上捡起香囊,赤练猛地拦住他,“当心有毒。”
她将香囊一把抓起,仔细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她很确定楚南公放玉玺时没有此物,也就是说,这是楚南公后来放进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她将香囊解开,里面并没有花草,只有一枚小小的竹片。她将竹片取出,上面只有墨写的四个小字——买椟还珠。
买椟还珠。
赤练将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念了好几次,都想不出来有什么用意。这没头没脑的四个字,怎值得楚南公特意包进香囊,又与玉玺一同送来?
此时白凤也看到了竹片上的字,他来回看了看,“竹片没有异常,大概是这四个字有含义。”
“买椟还珠……”赤练思索着,有些苦恼,“这是我哥哥讲过的一则寓言,说的是一人买了一盒珠宝,却将珠宝退回,盒子留下,喻人好坏不分,舍本逐末。只是,楚南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他莫非是想暗示我们什么?”白凤皱眉,接过玉玺,“在庄园时,我总有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我也是!”赤练立刻应道,“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
两人默默对视半晌,眉头渐紧,却又都没有头绪。白凤盯着玉玺上红色的蛇液,心头仿佛一瞬间有万千种可能略过,而他却始终抓不住真正的那一条——在庄园时,他们究竟遗漏了什么?
“楚南公刻意用韩非的寓言暗示,所指之事,必与韩非有关……”白凤喃喃道,“苍龙七宿?他知道我们是为了苍龙七宿而来,也知道,韩非是最早发现苍龙七宿秘密的人。”
“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苍龙七宿的秘密,就在楚国玉玺之上。”赤练也头痛起来,“如今玉玺就在我们手中,又是哪里不对劲?”
“买椟还珠……”白凤思考不停,“送还珠宝,留下盒子,留下盒子……世人皆道买椟还珠是舍本逐末,可如果……”
他脑中猛地一清,“可如果,盒子的价值,本来就大过珠宝呢?”
赤练目光惊疑,看住白凤——他的话,也猛然打通了她的思路。
她看着白凤手里的玉玺,脑中杂乱的想法如顿时串连了线索,一条条连缀起来,渐渐显露了有条理的原貌。
“如果,买椟还珠的人,想要的本来就是那个盒子呢?”赤练一字一句道。
她和白凤不约而同地看向玉玺,也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件事,恐怕就是买椟还珠这四字的含义了——
白凤突然一笑,“这各方觊觎的楚国玉玺,就如此简陋地包在这么个包袱里,就不怕磕了碰了,摔碎了吗?”
“是啊,”真相渐渐明晰,赤练的语气也渐渐不善,“楚南公特意将玉玺从盒子里取出来,送出玉玺,留下盒子——他可不就是买椟还珠了吗?”
两人没有再说话,已然明白了事实。
苍龙七宿的秘密,不在玉玺上,而在装玉玺的盒子上。
他们觉得别扭的地方是相同的——楚南公没有将盒子连同玉玺一起装进包袱里,而是特意取出,单独将玉玺包住,留下了盒子。常理来说,玉石易碎,不可能草率地用块绸子包住运送,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块玉玺,根本不重要。
玉玺是幌子,盒子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这才是买椟还珠——世人以为舍本逐末,实际上,珠是末,椟才是本。
传国玉玺不轻易示于人,往往装在盒子里,必要时才会展示,玉玺与盒子两物一体,一般人也很少会刻意去做区分。楚南公就是利用了这么个惯性思维,对外称苍龙七宿的秘密就在玉玺上,事实上,离了盒子的玉玺,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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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许,想出这么个损招瞒天过海的,本来就不是楚南公,而是……昌平君。
赤练气极反笑,双拳捏得死紧——什么七国存亡,什么联手抗秦,那老头子真是打得一手好感情牌,无非不过为了降低她的戒心。昌平君从没有要将楚国托付于人的打算,他从始至终,要的都是楚臣顺利脱逃,项家掌兵东山再起,苍龙七宿为己所用——而今,他全部都做到了。
所谓姜玺的劝降,大概也在昌平君的计划里。他用自己的死制造混乱,降低秦王警惕,同时为姜玺铺路,最好是能让姜玺保住楚国百姓性命。他在郢都迷惑众人视听,另一方,则送女儿出逃,同时引得各方势力争抢玉玺,让楚南公借这个空白期脱身。项家已于城外立足,只要这些人出逃成功,项家接应,从此天高海阔,就连秦王也奈何不了了。
昌平君其人,利用了姜玺,利用了流沙,还利用了秦王。甚至,他还利用了自己。一番筹谋下来,他所图的,皆如愿以偿。
现在,姜玺为他保住了百姓,流沙为他吸引了攻击,他的女儿顺利脱身,苍龙七宿还在楚国手里……这,可真是个完美的结局。
白凤立刻派出谍翅鸟跟踪先前行动的流沙杀手,不多时,鸟儿飞回,白凤语气沉沉,“我们派去监视庄园的人,都被杀了。”
“楚南公干的?”赤练觉得自己已经在爆发的边缘了。
“不,是罗网。”白凤沉声道,“楚南公此时大概已经向所有人透露了玉玺在我们手上的消息,那些人不明就里,我们现在是众矢之的。”
赤练深呼吸几下,“追,追上楚南公,我们将罗网引过去,他也别想活命。敢算计流沙,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恐怕不行了。”鸟儿接二连三地飞来,其中一只叼来一个竹筒,白凤将竹筒摘下,看了一眼,递给赤练,“卫庄让我们立刻回去。”
“难道要放过那个老头子?”赤练瞟了一眼,又愤愤撇开视线。
“庄园人去楼空,如果我没猜错,楚南公和那个女孩已经和楚国各军团汇合。”白凤倒是还算冷静,“我们此时追击,面临的就是罗网和项家两个对手,战胜他们的概率比战胜王翦更低。”
赤练心中当然明白,只是火气在蹭蹭地往心头窜。
她这段时间计划筹谋,又是易容改装,又是谈判较量,如今全都落了空。甚至于,在楚南公眼中,她大概就是个笑话。
这让她如何复命?如何去和卫庄说“任务失败了”?
“我们在昌平君眼中不过是小卒,他一番算计,算计的是卫庄。”白凤站到她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既然卫庄召我们回去,那我们回去便是。擅自行动,惹出祸来,只会将流沙置于更危险的境地里。”
“至于这个东西,”白凤将玉玺慢慢包好,“既然来了一趟,总不能空手回去。此物眼下无用,待项家卷土重来时,这玉玺的价值,就难说了。”
赤练站立许久,终于一咬牙,“撤!”
林子里的飞鸟扑棱棱飞起一片,很快又归于寂静。楚国连日阴雨停歇,虽然晴光乍现,然而空气中潮湿不散,将来是否还会有雨,尚未可知。
天下风起云涌,似乎又在酝酿在风暴。
11.
暗夜如墨,灯火晦暗。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寥寥几盏烛火,多数角落都笼罩在黑暗里。唯一照亮的地方只有那处古朴的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竹简与笔墨,一丝不苟,仿佛主人也是对自己极严格的人。
独坐的君王手指摩挲过案上的半边面具,眼中波澜不惊,无喜无悲。
“陛下,”这时,一名内侍走上前,恭敬地躬下身子,“姜玺来了。”
“让他进来吧。”嬴政淡淡道。
内侍脚步轻缓地退了下去,无声无息,不多时,沉重的殿门打开一道窄窄的缝,夜风猛地灌入几分,又很快被阻在了门外。
一人慢慢走进来。他并未像内侍那样放轻脚步,于是每一声都很清晰,大殿里阴暗又空旷,他的脚步声像暗处擂动的鼓,从容不迫,缓缓行来。
“臣姜玺,参见陛下。”他跪地,恭谨地行了一个规范的大礼。
“楚地如何了?”嬴政开口,威严隐隐。
“王翦将军已攻破郢都,昌平君自尽殉国,楚地已是陛下囊中之物。”姜玺伏在地上,没有抬头,“恭贺陛下。”
嬴政没有看他,只是半阖着眼,呼吸间都是平静缓和。许久,他又开口,“从颍川调往楚地的辎重粮草,还剩余多少?”
“辎重剩余半数,粮草只余五分之一。”姜玺答道,又添了一句,“郢都城中有人引燃了粮仓,大军暂时还得不到补给。”
嬴政微微睁眼,手指在眉心轻揉了揉,“拟令,颍川继续向军中补给粮草,南阳和汉中也调集粮草,向郢都运送。”
内侍快步走上来,应道,“遵陛下令。”
“楚地设郡……”嬴政似在思索,目光向姜玺一投,“你认为,叫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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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玺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陛下先前名云梦郡,臣以为甚佳。”
“不好,”嬴政摇摇头,“相国谏言,云梦泽是楚地湖泊,以此为名,不显归附之意。”
他思忖半晌,眉头突然一松,“朕以为,可命名为,南郡。”
“南郡亦可,”姜玺也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长江以南,皆为王土。”
嬴政似乎并没有要问起昌平君的意思,姜玺静默片刻,也不知这位帝王心中究竟是何所思所想。的确,如今的楚地已然尘埃落定,对于曾经叛逃又身死国灭的旧臣,似乎并没有上心的必要了。
王位上的人只是静静坐着,目光落在案上,又似浮在虚空。半幅面具折射出烛火的光,熠熠发亮,在一众书简中有些突兀,然而其上有经年摩挲的痕迹,又仿佛它本来就该在这里。
“陛下,”不多时,内侍又上前递来一份卷轴,“王将军送来战报。”
嬴政拿起,展开粗略地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便蹙起眉头,眼中有一瞬戾气闪过。
“你临行前,王翦是如何处理战俘的?”突然,嬴政向姜玺问道。
姜玺心中一紧,“王将军命人将战俘严加看管,城中宵禁,百姓不得随意出行。”
“王翦莫不是年纪大了,平白生出怜悯心来。”嬴政冷笑一声,“朕命他将降卒尽数投江,他却私自留这些人性命,当真以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说罢,他便吩咐身边内侍,“传王令,让王翦即刻回咸阳。”
“陛下!”姜玺连忙出声,“此事是臣劝阻了王将军,非王将军违抗王令!”
大殿中顿时一片沉寂。内侍悄悄地瞥了姜玺一眼,暗呼不好。
“你?”嬴政似是觉得好笑,反问一句。
“楚地降卒数十万,尽数投江,未免不仁。”姜玺深深俯下身,额头已经贴住地面,“是臣劝王将军留他们一命。”
“所以,城中动乱四起,就是你想看到的?”嬴政将卷轴向姜玺面前一掷,声音中已经有了愠怒,“你是要用朕的江山,来成全你的仁心?”
“陛下息怒!”姜玺依然伏着不动,“臣……臣向昌平君劝降之时,昌平君曾向臣提及一桩往事。臣私以为,饶过百姓,才是陛下真正的心意。”
嬴政反而笑出来,“你知道朕的心意?”
姜玺直起身子,向内侍看了一眼。半晌,嬴政才对那内侍说道,“下去吧。”
内侍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连忙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余两人,一个居高临下,一个跪伏在地。空气仿佛在无形中放慢了流动,迫得人难以呼吸。
“昌平君说,当年韩非在被投入牢狱之前,正与他饮酒谈天。”姜玺并没有看上位的君王,“那一天,韩非对他提及了与陛下的初遇。”
嬴政眉目中的愠怒很快凝滞,许久,又消散在暗色中。
“那时是在新郑,陛下隐藏身份,见到了公子韩非。”姜玺声音平缓,慢慢地叙述那一段往事,“韩非说,他见到陛下之时,便觉得此人意气风发,若为君王,必是雄才大略的明主。那时韩国风雨飘摇,他心中只是可惜,如此贤才,偏偏站在与他对立的立场上。”
嬴政转过身去,姜玺望见的只是背影。
“后来韩非入秦,心中虽然牵挂故国,却没有怨怼。”姜玺继续道,“为帝王者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随心所欲,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或许这场战争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而这立场二字,已是天堑鸿沟,终此一生,不能逾越。”
“但是,”姜玺坚定道,“杀伐征战或许身不由己,可护佑苍生,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无论是帝王还是平民,都是历史洪流裹挟的沙粒,很多时候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秦国自当年在会盟上被中原诸国耻笑为荒蛮,再到孝公重用商鞅进行变法,宣太后启用张仪合纵连横,直到如今秦王一统六国……百年来步步为营,已容不得嬴政有半点仁慈与退缩,他肩上是秦国历代君王的希冀,平定天下是他注定的使命。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如长平之战那样的惨剧究竟是否有必要重演,也是君王必须要面对的选择。
当年的白衣青年经天纬地,谈谋略,谈征伐,意气风发。他那时亦有理想,要苍生安居乐业,而今天下尽数为秦土,莫非又要因为曾经的国别而赶尽杀绝,血流成河?
“那时,韩非大概已经看出了昌平君的计划,故而有此一番话。”姜玺的声音中有难言的温柔,似乎能够抚平一切不甘与意难平,“大概这些话也是他想对陛下说的,只是变故横生,最终阴阳两隔。昌平君叛秦不假,可百姓无辜,纵使楚人曾经顽抗,如今也已是大秦的子民,杀伐不是治世之策,望陛下三思!”
他深深地拜下去,没有再起身。
嬴政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微微转身,便看到案上的半幅面具。这张面具已经陈旧,仿佛埋藏在记忆里几乎要被遗忘,可偏偏,这一天,他冷不防地再次看见,又从旁人口中,听到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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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立场,他这一生,因为这两个字,与多少人从友成敌。
这高处不胜寒的王座,注定只容得一人。他有时亦能想起当年前往新郑的那段日子,也能想起与昌平君共议国政的时光,那时,他也曾怀揣着对未来满满的希冀,说要让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流离失所之苦。只是他走的是一条孤寂的路,没有朋友,没有知己,那些他曾惺惺相惜的旧友,都会散失在那条萧瑟的来路里。
而到如今,他还能记得几分为帝的初心?在成为世人眼中横扫六合的神后,他还能留得几分为人的人情?
他会不会,终究一天,辜负自己最初的抱负。
许久,嬴政转过身来,看着下面的臣子。
“姜玺,”他开口,“朕命你为南郡郡守,即日赶赴属地,与王翦一起平定动乱。三月之内,朕要看到南郡推行秦律。”
姜玺猛然抬头,似是没有想到秦王会做这样的决定。他深呼吸几下,郑重地拜了下去,“臣,必不负使命。”
……
昏暗的烛光里,昌平君将所有话认真地说了一遍,又让姜玺复述了一遍,才放心地点点头。
“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秦王,”昌平君笑得胸有成竹,“他会放过楚地百姓的。”
姜玺踌躇了许久,还是问了出来,“那些话,韩非当真与你说过?”
昌平君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良久,他又笑了,如同算计人心,不过是他手到擒来的事——
“并没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