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进展倒是出乎薛白的意料,他今日来见到这乌烟瘴气的景象,其实已对杨国忠不报期待了。
“委派大将?高仙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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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宫。
“臣鲜于仲通,请圣人安康。”
“不必多礼,鲜于卿在长安待得可还习惯?”
鲜于仲通恭敬地低着头,听了圣人这一句问话,感到有些不安。预感到这问题之后,怕是想要将他外放。
他连忙应道:“臣习惯。”
李隆基恍若未闻,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鲜于仲通脸上的疤痕,自顾自地道:“卿在南诏,做得很好。”
“为国尽忠,不敢受圣人赞誉。”
“朕记得,伱是蓟州渔阳人?”
“这……臣祖籍渔阳,但自幼在川蜀长大,算是蜀人。”
李隆基不在乎鲜于仲通的回答,他问这些问题,乃是自己在思忖着。
他已经严令张垍不能把他的心意透露出去,但张垍还是让他失望了,如此一来,安禄山的忠心便不再让他完全相信。他终于开始思考那个跳着胡旋舞逗他开心的可爱胖子是否真有可能起兵造反?
若要选一个大将接替安禄山镇守北方,人选并不容易定夺。
李隆基考虑过高仙芝,最后却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并不愿意直接罢免安禄山,以免牵扯太大,希望先委派一个范阳节度副使,熟悉北边的形势,再徐徐图之。高仙芝并不适合,其人性情太过狂傲,处置不当,只怕要激起变乱。
以此事垂询了杨国忠之后,杨国忠给出了一个人选,便是眼前的鲜于仲通。召见之后,李隆基算是十分满意的,认为这个大将谦逊恭谨,冷静稳妥,更兼南诏之战的胜果,让人感到很有信心。
“朝堂上总有人说安禄山心怀不轨,朕若命你为范阳节度副使,前往探查,你可有计较?”
“臣恐辜负圣意。”
鲜于仲通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他在南诏之战前就是节度副使,好不容易跻身长安,谋了三品高官,准备享福了,岂愿从头再来?
可圣人却站起身来,在殿中负手踱步,说着河北的种种弊端。虽说他一次都没去过,却对北边的形势了如指掌,汉胡杂居的混乱,异族南侵的战乱频发,加上灭契丹在即,情况自然是十分复杂。
“旁人都知朕喜爱安禄山,却不知朕一直在关注着范阳。能任命过去的官员,都是朕最信得过的人选。”
说罢,李隆基直视着鲜于仲通,道:“卿方为朕南征归来,又要为朕北战,且到朕的御苑中挑选一匹良驹,助力脚程。”
这个圣人是个极有个人魅力之人,鲜于仲通大受感染,心潮澎湃,当即领了旨意。
只等过了腊月,他便要动身往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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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阳。
一间新翻修而成的宅院中锣鼓喧天,正在庆祝一对新人喜结连理。
新郎官三旬年岁,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可惜一开口嘴里却是缺了好几颗牙,正是从长安来的杨齐宣。
他娶的则是范阳一个名为安守忠的将领的女儿。
这安守忠大概是安禄山的族中兄弟,地位不低,是个胖乎乎的粟特人。一见杨齐宣就很喜欢,扬言要将女儿嫁给他,旁人听说此事,都纷纷恭喜杨齐宣,他也就答应娶了。
礼成,杨齐宣完成了他的第二次婚礼,没来得及去青庐见他的新婚妻子,便被拉到一众将领中饮酒。
“好啊,往后你就是自己人了。”
“是,是。”
之后,新娘的亲戚们纷纷举起葡萄美酒,开怀畅饮。
他们都是安禄山麾下的核心人物,多是粟特人,说话叽哩噜咕的,有时想起了就刻意用汉语,杨齐宣有的话能听懂,有的听不懂。
大概是说粟特人都是同族联姻的,像这样嫁给外人的很少,因杨齐宣太过出色了,才能让安守忠嫁女。杨齐宣听了很是受用,为此感到自豪。
欢饮至深夜,醉倒的宾客直接就在杨宅中睡倒,一片混乱的景象。
杨齐宣头疼于这些人的无礼,但大家往后就是亲戚了,他也拿他们没办法,自往青庐而去。
北方的夜非常冷,他有些醉了,看着篝火映衬出的红色帷幔,不由想起了李十一娘。
犹记得那一年,他年方十六,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相府千金。入洞房时,她不等他准备好,便不耐烦地丢掉了手里的团扇。
她年轻时其实是很美的,有惊艳到他。可惜,很快她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杨齐宣回想着这些,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痒。用手一摸,是因为不习惯北方的天气,已经生了冻疮了。
他叹息一声,又想到了在长安大牢中时,薛白说的那些话。
“你就是个废物,离开了家族与李十一娘,你什么都不是。但你若受够了这注定越过越糟糕的日子,我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为我做事,立了功劳,我给你一个找回你妻子儿女的机会。”
当时杨齐宣想的是,李十一娘抢走了他的儿女,他得要抢回来。哪怕先假意答应了薛白,脱离了牢狱,往后再寻出路也好。于是,他被安排着与吉温一起离开了京兆府狱,前来范阳,成了薛白安插在范阳的一个眼线。
吉温不过是个无用的壳,是一个假象。没有人能想到,看似庸碌无能的他,才是真正担负重任的那一个。
但到了范阳之后,杨齐宣的心思也渐渐变了,性格里懦弱的一面渐渐占据了上风。遂决心学着吉温,完全投靠安禄山,不给薛白当什么细作。他就不信了,薛白真能把他留在长安的儿女都杀了不成?以李十一娘的性子,肯定是不依的。
进了青庐,只见一个穿着厚厚的裘衣的女子坐在那。粟特人认为“吉乃素服”,新娘穿的便是素衣,但不是全白,夹着绿花,腰间系着万钉宝钿金带,装饰着各种珠宝,在火光映衬下显得十分夺目。
新娘的衣着虽然是粟特人的传统,却手持着一面团扇,像是代表着嫁于汉了,出嫁从夫的意思。
杨齐宣看不清新娘的脸,却感受到了她的羞意。不由想起了李季兰,也许是因为李十一娘太过强势了,他真很喜欢那种娇羞的女子。
希望如今这个新娘是个貌美的……团扇褪下,杨齐宣的脸色渐渐凝固住了。
“呕。”
酒意翻涌,他感到胃里一阵抽搐,几乎要吐出来。
紧接着,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迅速清醒了下来,脑子里回荡着薛白说过的那句话。
“越过越糟糕,越过越糟糕……”
他的人生就像是远处燕山上的一个雪球,不停往下滚着,越滚越快,早晚要粉身碎骨,他真的迫切地希望能阻止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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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我的侄女,昨夜睡得好吗?”
次日清晨,安禄山正在与心腹们商议着事务,转头一看安守忠带着女儿女婿来了,哈哈大笑地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