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闭着双眼,睫毛乖巧地垂拢,他的意识迷离,青白的唇角甚至出现了一点解脱的笑意。濒死的幻梦一场又一场上演。钟声敲响,圣曲回荡,鲜花与泉水在地表欢聚,一切光明灿烂。最后,四周归于一汪黑暗的湖水。温暖又安宁,像是婴儿回归了母胎的怀抱。他觉得……好舒服……
兰缪尔的唇间静悄悄地泻出一口白雾,他的头颅低垂得更深。发青僵冷的指尖,缓慢地松开了.…
幻梦中响起了歌声。
他听见有谁在唱歌。沙哑,嘹亮,带着古老而悲壮的韵律。那是从未听过的曲调,搅乱了黑暗而安详的湖水,惊醒了下沉的意识。
山崖旁,兰缪尔吃力地将眼眸睁开一条缝。身上的雪好重。
突然,神子急促地吸了口气,眼中竟然有了一点碎光。这歌声……不是幻觉,这歌声!
电光石火间,神智被压回这具濒死的躯体,兰缪尔竭尽全力地挣扎,厚重的积雪压着他的胸口,他从喉咙中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冻僵的手脚抽搐着动了起来,身上的积雪哗然裂开,扑通通落地。
咳咳!
兰缪尔伏在山崖上呛咳,拼命地往前爬了一点。
歌声从结界的下方传来。近了,更近了,那是他永难忘怀的嗓音。
兰缪尔不敢置信地听着,他在肮脏的雪水里匍匐,几乎是靠双手爬到了那片结界前,十指紧贴在法阵上——
他再次看到了深渊里的结界崖。
有个魔族少年沙哑地唱
着歌,孤身走上了这片贫瘠的山崖。
昏耀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走到了山崖之顶。
他似乎比之前更加落魄了,身上的黑鳞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新伤叠着旧伤;他也更加消瘦,褴褛的衣衫下,肋骨都隐约凸显出来。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头骨,像是抱着世上最后的珍宝。
霎时间,兰缪尔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他的四肢变得轻飘飘的,他的心仿佛被彗星撞击,他的大脑像是听取了神谕那样澄明。他本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已干枯,此时却夺眶而出。
他以为,那个小魔王已经死了……
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在那样的深渊里。
昏耀在风雪中抬起头,乱发下是一双暗红色的眼眸,深处烧着固执不肯熄灭的仇恨之火。
那恨意化作的火焰,好像从魔王的瞳孔中烧了出来。烧穿了大雪,烧穿了结界,化作火星落到了神子的眼底。
顷刻间,原本的那片死灰猛地烧起来,比往昔十五年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
他们共享着同一捧火。
——如果我能不死……你也活下去…怎么样?到了有阳光的地方……
兰缪尔闭着眼仰头,忽然惨笑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全新的力量注入了这具被反复摔碎过的空壳,他咬牙抓起身边的雪,往自己的口中塞去,拼命吞咽冰冷的雪水,滋润着焦渴的咽喉。
连魔王都没有死,他怎么能就这样放弃……!他要活下去,活到魔王征服深渊,打开结界,来到人间复仇的那一日。
天地雪白,万籁俱寂。
结界分隔了空旷的大地,也分隔了本应近在咫尺的神子与魔王。
而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兰缪尔才会从昏耀口中详细地听到当年的旧事。
他会知道,那一年的小魔王,没有祭司,没有护卫,失去部落,被亲人背叛。一次次重伤,身躯反复残损。
明明生而为王,却在断角之后,不再有哪怕一个真正爱戴他的族人;面对的只有在利益的角逐下,想要杀死他或奴役他的部落首领们。
他会知道,原来那个冬天,隔着
一道结界——他们在各自的大地上举世皆敌,只有彼此是唯一的执念。
哪怕当时,这份执念还与爱无关。
第七天的午后,雪停了。
驻扎在结界崖旁边看守的神职们,向王都的布雷特神殿报告,神子兰缪尔自结界崖返回,身体虚弱不堪,正在接受医师的救治。
先知长老立刻动身前往结界崖,到了地方,他再次询问当时的看守,神子是否主动归来。
看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称当时神子强撑着走到哨楼下就晕过去了,万幸救治还算及时,现在人刚清醒。
先知长老于是进去看望。
金发神子靠在枕头上,正出神地瞧着窗外的太阳,哼着一首陌生的调子,眸色温润而平和。听到开门声,兰缪尔就转过头来。他笑了一下,说: “啊,先知长老。”
先知说: “神子,看来您已经想通了?”
“是的,我决定回到神殿与王城。”兰缪尔温声回答。从今往后,我将作为神子,作为圣君……为光明神母与我的子民奉献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