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哼声道:“就是就是,我何曾小性儿过?不过是与林妹妹并嫡,又是圣人下了旨意指婚的,说来也是光彩。来日她一个院儿,我一个院儿,都是一般的,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儿去。
再往后家中事务商量着办,或是她一年我一年;俭四哥那头也是,她一个月我一个月,能有什么的?”
话是这般说,湘云语调却越说越低沉。须臾光景便委屈得吧嗒吧嗒掉了眼泪。
映雪赶忙捅咕了下翠缕,翠缕却只干巴巴道:“这说着说着姑娘怎么又哭了?”
湘云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高兴的,嗯……为林妹妹高兴。”
她自幼父母早亡,养在二叔膝下,虽多有照料,可又哪里比得上亲生父母?好不容易到了贾母跟前儿,转头来了个黛玉,又把她挤去了侯府。往后因着她时常不来,连荣府的姊妹兄弟都与她生分了。尤其是那宝二哥,好似哈巴狗一样四下撵着黛玉。
湘云那会子全然没什么男女之情的念头,只是嫉妒黛玉抢走了她应得的。待小聘过后,二叔一家子南去为官,湘云又来了荣府。此番非但住进了园子,还住进了最大的小院儿,俭四哥虽因着避讳不曾与她私下说过什么,可每逢生辰总会送来可心贺礼来。
湘云本道时来运转,心下一边厢贪恋着大观园中女儿家的闲适日子,一边厢又盼着早日过门儿。
忽而晴天一个霹雳,俭四哥竟一分为二,分了一半与黛玉。这也就罢了,下晌时听三婶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错非机缘巧合,自己个儿连搭头都抢不到。
湘云心下自然委屈不已,黛玉自小儿便抢了她的,如今连夫君也要抢走一半儿,这叫她情何以堪?
映雪过来劝慰几句,湘云却执拗道:“说了高兴就是高兴,古怪,这眼泪怎地止不住了?定是眼睛生了毛病,翠缕快寻了帕子来。”
翠缕瘪着嘴递上帕子,低声道:“大姑娘要哭就哭吧,好生哭过一场,来日也就不想这些了。”
映雪蹙眉剜了其一眼,说道:“说什么呢?连劝慰的话儿都不会说,去去去,我自陪着姑娘说话儿就是。”
翠缕叹息一声,到底退了下去。她自幼与湘云一起长大的,情同姊妹,莫说是湘云,便是她这会子也委屈呢。
映雪一直开解着,主仆二人说到深夜,到底还是困乏了,也不知何时便相拥着睡了过去。
待到转天清早,湘云顶了双肿眼泡,任凭如何妆容都遮掩不住。
湘云不禁对着梳妆镜嗔恼道:“罢了罢了,今儿怕是见不得人了。”
话音才落,忽而听得外头翠缕道:“姑娘,伯府的琇莹姑娘来了。”
“啊?”湘云眨眨眼,紧忙扭身便往卧房跑,扯了映雪道:“你去替我答对了,我如今可见不得人。”
映雪只得出来答对,见了琇莹,琇莹就送了一封信笺低声道:“我家四爷生怕云姑娘多心,昨儿夜里就写了信笺,奈何不好送进来。这不,一早儿就打发我给云姑娘送来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道:“云姑娘可还好?”
映雪撇撇嘴,琇莹顿时会意,赶忙递过信笺道:“我须得回去答话,先走一步。”
映雪返身进了怡红院里,叫了声‘姑娘’。
却见湘云扯着帷幔露出半张脸来:“她走了?”
映雪上前道:“走了走了,还送来了伯爷的信笺。说是伯爷怕姑娘多心,夜里就写了来,奈何不好送来。”
湘云置气道:“我才不要看呢,定是一些哄我的话儿。”
映雪早就熟知了湘云脾性,因是干脆将信笺撂在桌案上,说道:“看不看都随姑娘,这眼看就要到早点时辰,我须得去给姑娘取早点了。”
说罢提了食盒往外就走,竟真个儿将湘云自己丢在房里。
湘云站在原地气恼半晌,又跑去床头端坐,目光却禁不住去瞥桌案上的信笺。待过了好半晌,终究忍不住起身抄起来,嘴里还嘟囔道:“看你这负心汉能写些什么。”
信笺展开,湘云仔细观量,一遍看过,眉宇间的愁绪消散大半;待再看过一遭,眉眼缓缓弯起,顿时将昨儿的委屈抛到了九霄云外。
恰此时映雪提了食盒回返,悄然观量湘云一眼,轻轻放下食盒,禁不住调笑道:“姑娘不是说不看吗?”
湘云喜眉笑眼的瞥了其一眼,说道:“气话也听不出来,亏伱随了我这般久。”
映雪凑上前观量湘云神色,笑道:“姑娘不恼了?”
湘云嘴硬,只道:“原本也不是恼了谁,只是这等事儿谁都知晓,偏生瞒了我去……林……姐姐身世坎坷,本就比我可怜。我还有二叔、三叔为依仗,林姐姐却只老太太一人看顾着。”忽而看向映雪低声道:“你可知太太险些养死了林姐姐?”
映雪道:“这事儿早就传开了,昨儿伯爷与太太红了脸儿,也就是瞧在老太太的情面上,这才没将荣府给拆了去。”
“还有这事儿?怎地没人与我说?”
映雪哭笑不得道:“姑娘与忠靖侯夫人说过话就自己个儿气恼起来,谁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
“也是——”湘云点头之余,忽觉不对,又瞪眼道:“浑说,我哪里气恼了?”
映雪只得顺着道:“是是是,姑娘不过是猝不及防,难免有些思量。”
“对,换做谁遭了个晴天霹雳不得思量一阵子?”
映雪又问:“伯爷信里都说什么了?”
湘云紧忙将信笺藏了,得意道:“偏不与你说。”
能说什么?不过是实话实说,将缘由一并说出,临了才说当日下小聘之时,他李惟俭可不曾受谁人逼迫。其后又附诗一首: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那诗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会子都开春了,怎么说起了‘风雨怨秋声’?这也不应景啊。
下头又附成诗时日,一看竟是去岁中秋所作,湘云顿时心下熨帖。
她所求的不是与谁争个短长,如今年岁渐长,湘云自是少了些素日里与黛玉别苗头的孩子气。她求的,不过是他心中有他——而非一个搭头。
如今俭四哥既然心里有她,又木已成舟,心性素来豁朗的湘云便不想再去计较旁的。
如俭四哥这般纵着她,由着她,又体贴入微的男子,这世间哪儿还有旁人?
此时翠缕入内,握了两枚鸡子来,说道:“姑娘,我问小厨房要了两枚鸡子,待会子剥了壳滚一滚,说不得就消了肿。”
湘云恍然道:“是了,竟忘了这般法子。快来快来,说不得过会子姊妹们来瞧我,若让她们瞧出来,我可没法儿见人了!”
映雪、翠缕紧忙剥了蛋壳,仔细帮湘云揉搓着。待好半晌,湘云对镜观量,那肿胀虽消了大半,可依稀还能瞧得出来。湘云瘪嘴半晌,忽而笑道:“罢了,让她们瞧个乐子就是。往后啊,说不得她们也有这么一遭呢。”
匆匆用了早点,湘云便往荣庆堂而来,贾母自是扯过她来抚慰了一番。迎春、探春、惜春虽瞧出湘云哭过,却默契的谁都不曾提起。
湘云只道姊妹们给她留了颜面,却不知迎春、探春心下不知如何艳羡呢。迎春求兼祧而不得,探春连心意都不敢表露。若此番赐婚并嫡的是这二者,只怕夜里也会笑出声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