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拍板,大老爷心下再是腹诽,也只得依言打发贾琏去叫。过得一盏茶光景,贾珩、贾珖并灰头土脸的贾蔷一并入内。
眼看贾蔷鼻青脸肿,贾母禁不住问道:“蔷哥儿,这是怎么弄的?”
贾蔷面上讪讪,只道:“回老太太,晚辈出门儿不小心摔了一跤。”
实则哪里是失足摔跤?盖因宁国府被查抄,数百仆役尽数被驱赶出府。昨儿先是求到荣国府门前,被大老爷驱赶出宁荣街。那慎刑司番子凶神恶煞,对待尤氏还算客气,准其提了小包袱出府,余下人等哪里还会客气?
不消说,出府一众仆役,随身金银细软,尽数被那番子盘剥。众仆役求告无门,忽而有人想起后街还住着个蔷二爷,当即几十号人寻将过去。
先只是求告、喝骂,眼见贾蔷关门闭户,心下无着落的奴仆怒从心头起,当即撞破正门,将贾蔷痛殴一番不说,卷了浮财四散而去。
幸而贾蔷家中浮财不多,又念及眼前是多事之秋,这才隐而不报。
贾母也不知勘没勘破,只顺着贾蔷的话儿道:“你这孩子,怎地这般不小心?鸳鸯,快给蔷哥儿拿些跌打药膏来擦拭了。”
贾蔷赶忙拱手道:“禀老太太,不过是些皮外伤,不妨事儿的。”
贾母却是不管,鸳鸯取了药膏,打发另一丫鬟给贾蔷涂抹了,这才退将下来。
那贾代儒轻咳一声,朗声说道:“八房齐聚,这承嗣一事,大家伙议一议吧?”
便听贾珩说道:“老叔公,此事有何议的?蔷哥儿乃是宁府正派玄孙,蔷哥儿又不曾落难,我看自当是应由蔷哥儿承嗣。”
话音落下,贾效便驳斥道:“不然!蔷哥儿才多大年岁?倘若蔷哥儿承嗣,族中一应事务,蔷哥儿可能处置得了?”
贾珩道:“六叔,蔷哥儿如今年岁也大了,且珍大哥承嗣时才多大年岁?先前蔷哥儿往江南采买,不也办得妥帖?”
贾效说道:“说是办差,不过掌个总,这下头的差事不都是管事儿的在办?”忽而看向王熙凤,说道:“此事琏哥儿媳妇最是知晓,不若你来说一说,这蔷哥儿可曾办得了差?”
王熙凤心下一跳,却不肯做恶人,只道:“六叔这话说的,侄媳妇却不知如何接话了。差事虽是蔷哥儿自我这处讨的,可外间的事儿都是爷们儿操办着,好了坏了的,侄媳妇不过一内宅妇人,又如何知晓?”
大老爷贾赦紧忙接茬道:“蔷哥儿南下办差,采买戏班子,数月方归。甄家曾来信说,蔷哥儿旬月间徘徊秦淮河——”说话间面色阴鸷看向贾蔷:“——蔷哥儿,此事是真是假啊?”
那贾蔷方才多大年岁?被大老爷贾赦阴恻恻瞥上一眼,顿时心下骇然,埋头只道:“这……侄孙年轻,却有些荒唐。”
此时就听王夫人道:“这外间爷们儿的事儿,我一妇人本不好多嘴。只是如今宁府出事儿,蔷哥儿又素来与蓉哥儿顽在一处,倘若来日再惹上官司……总不能再换一房承嗣吧?”
此言一出,直击要害!那贾珍待贾蔷,比亲儿子贾蓉还好,族内传闻,都说贾蔷乃是贾珍盗嫂所生;更有甚者,说这二人乃是断袖分桃之交。
如今贾珍、贾蓉罪责已定,不日发配,可谁敢说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儿里与贾蔷毫无干系?
贾政瞥了唯唯诺诺的贾蔷一眼,说道:“蔷哥儿到底差着年岁,少了历练。若果然承嗣,来日也不好与亲朋故旧往来。”
荣庆堂内众人纷纷颔首,相熟者窃窃私语。
是了,如今宁国一脉夺了爵,连敕造的府邸都收了回去,若贾蔷承嗣,来日如何与四王八公交往?一介白身,去了北静王府人家让不让进都两说。
眼看情势朝着荣国府一脉倾斜,贾珩急了,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宗子所以主祭祀而统族人,务在立嫡不立庶。宗子死,宗子之子立,无子则立宗子之弟,无弟则次房之嫡子立。蔷哥儿为宁国一脉正派玄孙,再怎么说也不能由荣国府承嗣!”
贾赦顿时拉下脸子来,忿忿看向贾珩。那贾珩却浑不在意,转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贾蔷两眼。
承嗣一事僵在此处,两方吵来吵去,半个多时辰也不见结果。贾母实在不耐,待略略停息,忍不住看向李惟俭:“俭哥儿,你是局外人,不若你来说说?”
大老爷顿时附和道:“是极,谁不知俭哥儿处事公道?不若俭哥儿给个主意。”
王夫人眼见贾政鼻观口、口观心,暗恼之下也道:“诸位叔伯弟兄也知,俭哥儿封竟陵伯,行事最是稳妥。”
那贾珩心下骂娘:谁不知这位竟陵伯与荣国一脉沾亲带故?说话怎么可能向着蔷哥儿?
可心下即便这般作想,却不敢开口说将出来。今时不同往日,人家已贵为二等伯,哪儿是贾珩这等捐官能比的?
据闻那顺天府府尹与这位可是忘年交,当朝大司空又是其恩师,得罪了此人,人家都不消自己动手,自有幸进小人磋磨他贾珩来邀功。
一直瞧热闹的李惟俭放下茶盏,四下拱手说道:“方才听了半晌,只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以族规论,蔷哥儿自当承嗣。”
贾珩顿时讶然看将过来,那贾蔷也抬起了脑袋,只略略与李惟俭对视,立马又垂下头去。
李惟俭眼见大老爷贾赦脸色都变了,这才不紧不慢道:“不过蔷哥儿确实年岁太小,只怕处置不好内外事宜。”
贾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就听李惟俭续道:“依我看,不若蔷哥儿承嗣,族内事务先行由荣国一脉代为打理,待蔷哥儿年岁长一长,行事稳妥些,再交还蔷哥儿处置?”
这不就是和稀泥吗?内中众人虽不大满意,却也不曾开口反驳。
大老爷贾赦急切看将过来,连连朝着李惟俭使眼色,却见李惟俭眨了眨眼。大老爷顿时暗忖,莫非此等说法另有深意不成?
大老爷难得转动脑筋,思忖半晌忽而恍然!是了,蔷哥儿孤身一人,这会子才十九,还不曾娶亲。素日里又与蓉哥儿厮混惯了,也不知在外间招惹了多少是非。若有仇家寻仇,‘一不小心’‘错手’将蔷哥儿打坏了……这承嗣不是又落在自己个儿身上了?
由此,自己还闹了个好名声,说出去也好听。
大老爷都能想到的事儿,王夫人如何想不到?还不等大老爷开口,王夫人便转头与贾母道:“老太太,我看俭哥儿说的法子在理。”
贾母颔首,不置可否。
大老爷贾赦也道:“不错,俭哥儿这法子好,我看就照此办理吧。”
却见那贾蔷忽而面色青白,两股战战,起身跪在堂前,叩首连连道:“老太太容禀,小子素来荒唐,若何担当得起承嗣大事?小子如今浑浑噩噩,尚且不曾娶亲,又素无德行,便是再过十年也难以服众。
且宁国一脉已被夺爵,小子不过一介白身,来日如何与亲朋故旧往来?求老太太做主,小子实在不能承嗣,还是另选一房吧!”
李惟俭心下不住地颔首,贾蔷果然有几分小聪明,脑子一转就知晓了王夫人与大老爷的打算。都说天家无亲情,实则利益当前,莫说是世家大族,便是小门小户也会争个头破血流。
承嗣一事虽好,可也得有命在啊!
今日定下承嗣,焉知来日不会死于非命?权衡一番,还是小命要紧,贾蔷这才坚辞不受。
那贾珩也不知有什么谋算,眼见贾蔷如此,顿时气得跳脚,骂道:“蔷哥儿痰迷了心窍不成?”
却见贾蔷砰砰砰连连叩首,那额头上隐隐可见血迹。
贾母心下动容,又如何不知贾蔷心中顾虑?内宅之中,贾母尚且照拂一二,可这外面的事儿又哪里照拂得到?
到底动了恻隐之心,赶忙探手出言道:“这孩子……快将蔷哥儿扶起来。”
当下贾琏挪步上前,生拉硬拽,总算将贾蔷扶了起来。那贾蔷兀自叫嚷道:“老太太今儿若是不应允,小子出门儿便撞死在墙上!”
“这……”贾母看向贾代儒,说道:“四弟,你怎么说?”
贾代儒沉吟道:“我贾家到底是钟鸣鼎食之家,蔷哥儿自知能为不足,甘愿渡让承嗣之责与荣国一脉,此事传出去也是一桩佳话啊。”
“是啊是啊。”
“老叔公说的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