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倍认认真真地给对方斟酒。一头异常浓密的黑发,在他这个年纪的日本男人中真不多见。虽然发际很低,额头也不甚雄阔,但在日本的政坛上,他的智商不容质疑。
“只是兄弟还是有一事不明,请大哥明示。”阿倍用指尖搔了搔后脖颈。以兄弟相称是“樱社”班子的内部惯例,表示要开始掏心窝子了。几天前,这个日本最神秘、最有权势的极端右翼组织,在离它的终极使命尚有一步之遥时,悄悄地主动解体了。但毕竟形散而神不散。墙上高悬一幅《神奈川冲浪里》,巨浪张开了大口。
“我纳闷,”阿倍说,“既然早就推定了王右军《兰亭序》真迹的画心,自康熙一朝以降,一直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达数百年,那么按我的理解,还有何必要再把山口组的骨干接二连三地投到那个小山村去呢?并且,司忍这老家伙居然亲自出马,他难道不怕山口组内部篡位,老巢被乘机改旗易帜吗?神户的那帮若头们早就对七代目的宝座垂涎欲滴了。毕竟,山口组哪次生死存亡的血拼不是内部权力之争呢?”
街上一阵高过的声嘶力竭涌进了和屋。哼曲的哭,骂娘的笑。谁都知道,就是把思出横丁整条街都扔进酒坛子中,也还不是该愁的愁、该乐的乐。阿倍起身过去,将和室临背街的旧木窗合上。截断了喧闹,与尘缘了断。“没有比我们阿倍家族对山口组更知根知底的了,”阿倍走回到一郎对面,缓缓将自己多肉的臀部放在脚踝上。好一阵没见一郎先生吱声,还以为老人家眯过去了,定睛打量,却见这老头儿长眉后的一双细眼闪着微光。阿倍直了直腰板儿,将双手置于膝上。“那些粗鲁的家伙,他们对什么天皇正统,什么万世一系,既不会有丝毫敬畏之心,也不会有任何好感。”
一郎连连摆手,一阵摇头。
“作为首相,你见识怎能如此之肤浅?咱们大和民族,虽万世一系,但神居高天原、民居苇原中国,虽乾坤已奠,却混沌难开。神话成了笃信不疑的正史,南柯一梦更被鼓吹为精神支柱。怪力乱神大当其道,跳梁小丑蔚然成风。无论秉正气或邪气而生者,均沦为大恶,所有的猥琐都成了横抢武夺的底气。怨不得每每在挽救大和民族、振兴大日本帝国的紧要关头,总是要靠黑社会挽狂澜于既倒。军国主义时代的‘三只乌’是不是黑社会?战后义勇当先帮助老百姓抵抗占领军欺辱的是不是黑社会?福岛核泄露发生后,冒死闯入核心区进行核尘清扫的是不是黑社会?说到根上吧,斩八岐大蛇得天皇神器的须佐之男,难道不是日本黑社会之滥觞吗?”
阿倍默默不语,他又何尝不知日本人心底里的黑道情结。这个队伍实在不好带啊。
“所以说,这次‘玉碎’行动,山口组打头阵,才算加上了双保险。若想大和民族的脸面得以保全,成败在此一战。必须找到藏在皇峪寺村的那个遗存,并予以就地销毁。如此,天皇正统论、万世一系论的根基才能稳固。否则的话,我们日本人将永世不得安生,而尚武的劣根究其本源,就在于我们惶惶不可终日的内心。”
阿倍暗暗挑起大拇哥。他想,对面这个精神领袖还真不是盖的呢。
“你看这个思出横丁,”一郎先生指指室外,越说越带劲儿,“满街的醉生梦死,哪个不是靠买醉来麻痹自己的灵魂。我们这个岛国,就是个赌场,恶棍们轮流坐庄,混蛋们换班执政,炮灰们更是踊跃争当祭品。
“而这一切,就将要被彻底改变。大和民族的壮士们将在秦岭的那个皇峪寺村发起决定性一战,悬在天皇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将折戟沉沙。我皇御统传千代,小石头变成大石头,一直传到八千代……”干嚎声中,老头儿歪歪扭扭站立起来。嗓子眼儿好像千年的枯井,还没渗出半瓢水,就想要咕咕噜噜翻腾作怪了。
阿倍双手捂嘴尬咳几声,心里真是哭笑不得。这老头儿说的口滑,他大概忘掉了吧?这里在坐的连他自己在内,两条恶棍加起来,轮换坐班,一共担任了三任首相呢。
一郎先生站在矮桌对面,居高临下低头俯视阿倍,忽长忽短的影子拖在身后,像一头倒挂的蝙蝠。
“借刀杀人。”这四字从老头儿牙缝里挤出,瘦骨嶙峋的影子扑棱了几下。
“借刀杀人?”阿倍抬起头,吓了一跳。对面一只癞蛤蟆在盯着他看,挒到腮后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狞笑。
“还不明白?山口组对兰亭序真迹觊觎已久,不是吗?所谓四件密不示人之证物,核心就是一幅手卷,对吗?
“您是说《任侠奥传》?”
“是啊,那不是一张白纸吗?”一郎盘腿坐下。
“嗯,这个您都知道啊?”
“比不上你们阿倍家族,与山口组那可是几代世交哟。”
“也不过是拉些选票而已,毕竟最能笼络底层民众的就是他们。不过……就像传言说的,那《任侠奥传》的确没有心,嗯,我是说缺了画芯。历代山口组头目郑重其事秘传下来的,仅仅是一挂装裱外缘,既无跋,也无序,更无任何款识。如您所言,就是一张白纸而已。”
“不是缺了画心,”一郎眉尖一挑,呵呵一乐,“而是在等待画心吧?”老头骤然板下脸,“等待着用《兰亭序》真迹补上去。”
“算是一种愿景吧,就像我的国情咨文,总要有一些振奋人心、勉励群众团结向上的……”阿倍见老头儿的脑子明显跑毛了,只好闭嘴。
一郎用食指点点桌子。他这根手指弯弯折折,又细又长,用来掏白蚁吃最方便。
“利用这一点,”一郎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让他们先淌淌路,把那个皇峪的水搅得越浑越好,水太清,大鱼怎肯露头?”
“司忍要是知道底细,非气得吐血不可。”阿倍这才恍然大悟。与这位老奸巨猾的蛤蟆相比,他还是太光溜、太稚嫩了。
“这要看怎么说了。那些被换下来的天头、隔水、拖尾,也是墨宝的一部分,对我们而言,也许更是无价。司忍那几个人,要是有本事活着回来,也是居功至伟。就是……”
阿倍竖着耳朵,伸出舌头舔嘴唇。
“就是,据可靠消息,中国警方早已察觉,他们要收网了。”
“啊!”阿倍双手撑住矮桌,想要站立起来。一郎双手手心向下压了压,示意稍安勿躁。
“那个叫黑田的家伙,在皇峪寺村潜伏了十几年,他挖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吗?据说,这小子还喜欢到处乱逛,上海那地方,也是他能去的吗?”老头儿撇撇嘴。
“这么说,黑田是在和高桥接头时,被上海警方抓了马脚的吗?”阿倍的黑眼珠飞快地滴溜了三圈。
一郎有力地挥挥手。“万幸的是,高桥这小子被我们及时除掉。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差点把‘樱社’也给装了进去。”
“可惜了,这两个年轻人可都是胡兰成的高徒呢。”阿倍抿了抿嘴唇。“给司忍君报信了吗?让他撤回日本吧。他要是出了事儿,不单单神户、大阪,就是东京的黑、白两道,以及演艺界甚至政界都得乱套儿。”
一郎先生嘴角一扬,“撤?哪有那么便宜?用山口组给大陆警方实施障眼法,岂不妙哉。正好借刀杀人,一鸟二石,也为日本除掉这个社会顽疾。”一郎轻描淡写道。
一席宏论说得阿倍真是无语了。当年,这位一郎先生任首相时,政府为了遏制的黑社会势力的日益膨大,制定了《暴力团对策法》。没想到为此,当时的政府居然被黑社会势力告上了法庭。以神户的山口组为首,日本其它主要黑社会组织,如稻川会、住吉会、会津小铁会等于1991年9月27日在东京举行最高级会谈,史称“黑道首脑会谈。”这些黑道大枭们公然宣称,政府的“《暴力团对策法》”违反了日本宪法,他们堂而皇之地向最高法院提请了行政诉讼。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帮黑社会家伙居然最终赢得了诉讼。当局颜面扫地,一郎先生更是引咎辞职,从此隐入幕后,成为了村上春树笔下的“日本先生”的原型,这也是后话。
一郎先生还说:在日本,不认识自己老家黑道组长的议员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