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李世民既然于公元627年登基,那贞观二十三年当然就是公元649年喽。”冯思远说到这里全身僵住了,他双眼死死盯住这第六躯等身夹纻像。眼前的塑像的慈眉善目、方额广颐,与其它五躯的龙威燕颔、不怒自威的开脸大相径庭。
“李世民驾崩于贞观二十三年!”马教授与冯思远异口同声道。
“对,”顾警官很快平复了内心的波澜,一字一板说道,“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四庚申日,也就是公元649年7月10日,李世民因病驾崩于秦岭终南山皇峪翠微宫寒风殿,享年五十二岁,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葬于昭陵。”
“啊!”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张村长猛吸了一口烟,嘀咕道:“岂有此理嘛?老公刚刚断气儿,这刚守寡的小妈跟儿子偷偷跑到这黑咕隆咚的洞子里搞啥名堂嘛?”
马建设拨浪着小脑袋,啧啧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冯思远压住内心的激动,问顾警官:“那李治与武则天,他们俩人到底有什么罪过,需要在唐太宗驾崩翠微宫的当日,就迫不及待地在这翠微寺地宫之下,共同勒石除罪,甚至等不得其夫、其父的灵梓运返长安城之后呢?”
“篡改父皇遗诏,亏了心了。这种事儿,戏里面多得不像啥。”赵德娃不以为然道。
“篡改遗诏?”顾警官沉思低吟。“可高宗继位,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芝麻馅饼,正好砸在了虽仁厚忠诚但性格软弱无能,且动不动爱哭鼻涕的晋王李治的头上。这个李世民的第九子完全没有经过他老子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之变那样的腥风血雨。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太宗同时废了‘粗鄙荒唐’的长子常山王李承乾,及‘英俊端肃”但举兵谋反的四子魏王李泰,并听从了长孙无忌的谏言,立第九子晋王李治为太子,为大唐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嗣承大统的问题。太宗驾崩前,在翠微宫寒风殿的寝塌上,将李治托孤于褚遂良和长孙无忌。”顾警官抬眼看看众人,走到赵德娃身边拉起这位老艺人的手说道,“篡改遗诏?改啥呢?哪一条是值得这位大唐新主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我也就这么一说,”赵德娃哈哈大笑,“戏词念顺嘴咧,你们大城市来的文化人贵贱不敢当了真。”大家伙儿也都呵呵乐了起来。
头方目先长一直在听。这时,他插言道:“为了不伦之恋吗?”
张村长牙缝里挤出一声:“切,你这是看咧多少苍井老师的教学片呀?也难怪,你们日本人在这事上的确能行。也不知道整天吃啥喝啥咧,身体恁抗造的?”
顾警官抬眼看看头方目先长。
“头方先生说的是事实。可是呢,李世民的血统中掺和着拓跋部以及孤独伽罗的鲜卑血统,这种子承父妾以及公公霸占儿媳的现象,原本就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的风俗。就比如李世民之玄孙,武则天的孙子,那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唐明皇李隆基,他与杨贵妃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惊天地泣鬼神,传唱千年不衰。而这杨玉环,本是李隆基的儿媳、唐玄宗第十八子唐王李瑁的结发妻。一对儿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夫妻被其父生生给拆散伙了。”顾警官自己都感到好笑。这种历史八卦,最好还是交给林语堂老前辈这样的大家去编派,如果林老先生非要用洋文写原稿就更妙了。其实,林先生真是深谙国人秉性,那个洋字码,当然是在国人当中树立绝对权威的金字招牌,尤其是在他那个年代。并且,多少学贯中西的翻译家们闲着也是闲着,附带给他们多碗饭吃,也算是积下了阴德,善莫大焉。
“好家伙,够唱多少出连本大戏咧。”赵德娃仰着脸对喜鹊说,“唐明皇最后还不是把好好的一个大唐也给拆散伙哩。”
“没啥好东西。”严小鱼独自游向了深水。
冯思远搀起赵德娃的另一只手,对顾警官和喜鹊说道:
“顾警官,我个人以为,赵老伯说得对,凭武则天后来的杀伐武断、坚如磐石的性格,恐怕也只能是篡改遗诏这一件事,能使她的内心感到无比愧疚、惶恐到如此地步,以至于片刻不敢耽搁,连夜勒铭文于家庙地宫,以敬告天地神灵及列祖亡灵,除其二人罪孽。很明显,这件事武则天是主谋,李治是从犯。之所以要郑重其事的火速办成此事,绝大部分也是做给李治看的,这也算是武则天的入门投制吧。”
“真的?”喜鹊忽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嗯。”冯思远使劲地点点头。
“难不成,李世民托孤于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的,并非他的第九子李治?”赵德娃仰头问。
“不,这和皇位没关系。”冯思远解释道。顾警官眼神一亮。喜鹊性急,“大学生,嫑卖关子咧,一口气说完行不?”
“好好好,”冯思远使劲推推鼻梁上上那副倒霉的眼镜儿,“其实,唐太宗的遗诏就一句话,”他顿了一顿,“太宗驾崩于翠微宫寒风殿,他的唯一的临终遗言就是:‘以兰亭殉吾,孝也。’”
顾警官脱口道:“对呀,唐太宗疯狂热爱《兰亭序》,以至于临咽气的最后嘱托,竟是要求继位者将此书稿墨宝与他合葬一处。”
冯思远点点头,“李治当然毫不犹豫,他的回答就两个字:‘唯命’。”
“这个李治,他又不傻,要是换了我,还不赶紧地磕头如捣蒜,我的爷呀,一张破纸能换个皇上当当,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张村长双手叉腰大喇喇笑道。“这事儿,地球人都知道,王羲之的那张宝贝儿,不是随李世民埋在咸阳的昭陵嘛。”
顾警官点点头,“的确,都是这么说的。”
“未必。”冯思远脱口反驳道。“顾警官,关于此事,以后我再跟大家详细汇报。邵居士,就是我的那位同门师兄,以及更早的几位学长前辈,他们隐翳终南,于风淡云轻间探寻遗佚,钩沉稽古,以聊茶余谈资。关于《兰亭序》真迹的下落,永远是他们排列第一的话题。他们在古籍善本中探微烛隐,在野史传言中抽丝剥茧。但是,就在一层层历史面纱马上就要揭开的时候,邵师兄他们却不知何故,一夜间突然集体性心灰意冷,把一篇不成文的笔记甩给了我。现在,这篇惊世骇俗小短文就在我手机上存着呢。有时间时,可以给大家看看。简而言之,李世民驾崩后,武媚娘与李治合谋,私自留下了兰亭序真迹,这是他们二人的共守的秘密,也是眼前这通除罪勒石的缘由,或者说,眼前这通除罪铭文,反证了邵师兄他们的论断。”
“真敢整呀?就为咧那么一页纸?”张村长感叹道。他瞥见严小鱼又转了回来,站在后面。
“别惹女人。”严小鱼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贞观年间,盛世长安,武媚娘却与李治在这皇峪寺村的地界上互通款曲。翠微宫丹墀之下、殿廊一隅、花园假山僻静无人之处,频繁的偶遇,无意的触碰,会心的一笑,偷偷的一吻。当这个成熟丰盈的女人,开始向那个怯懦腼腆、青春年少的太子布下盘丝蛛网的时候,太子的劫数算是注定了。
张村长伸出舌头卷住发干的厚嘴唇,恍惚间心驰神荡。“李治‘恩泽’他老子的女人时,是如何用他尚不熟练的双手,抚平武媚娘眼角的鱼尾纹的呢?”村长入戏了。
冯思远对严小鱼点点头,“小鱼姨说得对极了,武则天生性善忍,平日里,抑郁不达之情,绝不行诸声色。现在太宗已死,她终于可以开始放浪形骸,以解十余年的被太宗充为下陈也就是低等侍女之怨恨了。忤逆太宗遗愿,偷下兰亭真迹,只是她此后脱胎换骨的新人生的历程中,惊世骇俗的第一步而已。”
“期待拜读大作。”马教授对冯思远说。头方目先长也露出期许的目光,“是的是的,真想先睹为快呢。”
“潜隐先帝之私。”顾警官微笑道,“骆宾王在他的《代徐敬业讨武曌檄文》中说的再明白没有了。这位‘初唐四杰’的大诗人,早以把玄机点在了明处。无奈后人们总喜欢往宫闱污秽上面靠,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牵强附会地非要把真像给绕过去。”顾警官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兰亭殉葬的传言能有几分可信?”
冯思远不停地点头,表情却异常严肃,“就是啊,这千古第一檄文,学生时代人人必背。‘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这句说的还不明白吗?但历朝历代几乎所有的释义均为‘隐瞒先帝的宠幸……’云云。先帝的宠幸怎么隐瞒呢?为什么要隐瞒呢?隐瞒的了吗?完全说不通。不过这一点,居然连邵师兄他们也没留意到呢。”
马教授也来了精神,额头上青筋在皮下游动。“隐藏了先帝李世民的个人物品。再明白不过了,对吧?”他的眼中闪过一道什么东西。
“李世民的私货?那还了得?”张村长吵吵道。
马建设抢着说道,“这么说来,高宗李治在武媚娘的怂恿下,并没有‘唯命’,而是把‘先帝之私’,也就是兰亭序真迹给‘潜隐’下来了。我的妈呀。”马建设感到自己脊背上全是汗。
“有啥稀罕。”严小鱼对喜鹊一撇嘴。
正在此时,刘文化左摇右晃地从洞廊的拐弯处跑了出来,何兴跌跌撞撞落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