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那人,逆着刚才的来路朝回走。浓密的树荫如无边佛法,漫过建仁寺高高的粉墙,以此给芸芸众生以庇护。龙蟠虬结的光影中,一种熟稔的气息,拽着“他”一路跟过去。
虽然惠比寿神社门坊的街对面,正对着建仁寺的西墙,可要想进入寺中,还须绕到祇园花见小路的南端。原来,这座日本京都最古老的禅寺,日本临济宗建仁寺派的大本山,居然却被包裹在京都那一条条名满天下的花街柳巷的正当中,秦岭山中的高僧大德们要是看到此情此景,怕是鼻子都能气歪。
早晨的阳光透过建仁寺内的大树,斑斑点点地打在石板路的西侧,反衬出墙边愈加的阴暗。“他”亦步亦趋,与前边的那人始终保持一小段间距。走着、走着,前面那人突然侧身形,倏忽间不见了人影。“他”连忙紧走几步赶上去。原来,建仁寺在这里开了一个隐蔽的偏门,那人在小门洞中向他招了招手,接着神色沉着地向着街两边略加张望,这才扬起手臂,轻轻地扣了几下黑漆木门上的铜门环。
小门在瞬间打开,无声无息。两人一前一后侧身别进寺院。开门的是一位身着夏日袈裟,额头上扎着白色头巾的年轻僧人。僧人不声不响点点头,扫了眼紧随于后的他,然后就转身扛着一杆沙耙在前面带路。
早年间,四条、五条附近的六道珍皇寺、摩利支尊堂等,那时均为建仁寺的塔头,而惠比寿神社更是作为建仁寺的护法神社与主寺同时建造。“他”继续跟着走,感觉一股莫名熟悉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三人通过一个走廊进入到一个庭院。
“这是‘○△□乃庭’。”那人对他比划说道,前面的僧人也停下了脚步。
“哦,我上大学的时候多次来过这里。”“他”对那人点头说道,“我生平的第一次坐禅就是在西南角的那间禅房。”
“是同志社大学吧?”
“是。”“他”点点头。这两人终于有了第一次的对话交流。
建仁寺的‘○△□乃庭’,是一座枯山水庭院,在日本非常的著名。这座庭院,四周被砖瓦结构的和屋所围合,四面游廊全都由木地板铺就,均面朝庭院,廊内侧是无一例外的白色纸拉门。一方庭院由白色细砂石铺就,不着一花一草,更不闻一丝流水声响,透着一骨子与中国园林的叠山理水反着来、对着干的楞劲儿。仅在砂石的中央,有一小圈土地露出,一棵未经修剪的樱树孤零零地立在当中。
这会儿,那僧人早已干了起来。只见他深弯腰,双手持着沙耙,异常仔细地梳理着他的“水”。
“您对这三块石头怎么看?”那人问“他”。
如果导游小姐没有用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对你耳提面命,也没有用她的高音小喇叭不停地给你灌耳音,普通游客谁会注意庭院中那三块毫不起眼的石头呢?
“完全不懂。”“他”答道。“听过一些解释,什么表达宇宙空间啦,天方地圆啦,都是些牵强附会的肤浅轮调。”“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您以为呢?”“他”反问。
“和您一样,”那人搔了搔泛着青光的头皮,“我也是完全参不透啊。”
这时,一声洪亮的嗓音从一间和室内传出。
“为什么不去问问这三块石头呢?”纸门被震得瑟瑟作响。
和式的纸门缓缓拉开,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老迈步走了出来。这位长老出奇的瘦小,头顶上绾着一枚大拇指般大小的灰白发髻,稀疏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显得头越发的小。引路僧人放下沙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
长老冲那僧人摆了摆黑色袈裟的长袖,说:“不去茶室了,就这里吧。”方丈仰面看着两人说道。老方丈面如璞玉般润泽,眼虽小却目光如炬。
冷不防,老方丈突然近前半步,对二人低声说道,“你们必须马上离开京都。马上,越快越好。”
二人猝不及防,一时间愣住了。
那僧人扶着沙耙插言道:“本来,秦长老要安排你们在东阳坊吃茶的,可是……”原来这带路僧,并非传说中的建仁寺护法哑巴僧。
再说这建仁寺“东阳坊”茶室,那在日本的名气可是大的出奇。它是1587年北野大茶会之副茶席,乃是茶道中二贴目茶室的规范。
“那么,还是说这三块石头吧,”长老一摆手,展开了脸上道道的褶皱,微微笑道,“这对你们的使命会有帮助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他”明白了。引路僧已退到游廊的角落里端立着,那里是这座庭院的唯一进出口。
那人一拱手,率先开腔:
“秦长老,关于‘○△□乃庭’,这些年我实在是难以参透。”那人从侧面看鼻梁挺拔,眼窝也很深。“恐怕是因为我们家族离开珈蓝实在太久了,慧根尽丧了吧。”那人面露一丝苦笑。
“阿弥陀佛。虽然你们雪村家的后代与佛祖无缘,但你们世世代代一直没有违背祖宗的遗训。”长老一字一句道。
“他”猜对了,眼前的这位雪村,这位从惠比寿神社一路带他至此的引路人,正是“阴阳师”命他到京都来的目的。“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引路人,居然是雪村友梅的后人。
难道秦长老,莫非就是那京都城内神秘的“弓月氏”的后裔?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天哪,要知道,两千多年前,那秦氏从天而降,将日本文明即刻从“绳文时代”强力推入了“弥生时代”。而直到千年后,才有了推古天皇赐秦氏为“弓月”的后话。可以说,日本民族一步步从大王到王权,再到律令国家的创立,神秘的秦氏家族,居功至伟。
“他”的耳根后腾起两股火苗。他知道,日本正统势力一直以来极力否认“弓月氏”的存在。威权者通过无中生有制造神秘和敌人,以滋生谣言,然后再用强力去辟谣、辟谣、再辟谣,此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齐民要术。
“可见,无论叫做同志社,抑或匿名樱社,都的确道法无边呀,同志社解散?”“他”暗想,“‘形散而神不散’。永远是‘阴阳师’们操纵了日本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万世一系’。”
“他”端详着雪村居士和秦长老,一时间感到自己似乎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你呢?你怎么认为?”秦长老笑容可掬地问“他”。对“他”而言,秦长老何止是似曾相识?你看那倔强的褐色凤眼、峭壁般挺拔的鹰钩鼻,以及突兀的高颧骨后两只饱满的元宝耳,尤其是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气定神闲——那种日本人身上完全见不到的,对世间一切洞若观火、满不在乎的劲儿,这一切,“他”这些年在陕西关中一带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秦长老接着对“他”说道:
“你不用自报家门,就叫你‘樱先生吧’。”
“是。”他心想,这化名起得真叫绝妙。他现在归“阴阳师”的一元化领导,“樱”与“阴”正巧同音。
“这‘○△□乃庭’,乃是雪村友梅留下的偈语呀。”长老扫视着庭院。“700年前,雪村长老住锡长安秦岭山中的翠微寺,“他”的内心一定是矛盾的。”
“他”与雪村两人垂手恭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