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隐当庭叩首,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砖石上,以己命换君主降罪于谢献。
他为百姓鸣不平,他煎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心做了一件善事。
容山隐这些年见过太多人间惨剧。
他知道那些家宅都被冲垮的百姓为了一口粥,不惜大打出手。
他知道有老人的儿子参军入伍,死在对敌夏人的战役中,再也没回家,老人和养来的一条老狗相依为命,如今狗被山洪卷走了,他等不到儿子回家,也再没有家犬陪伴。
他知道染了时疫的一位娘子在溽暑也用布料捂住口鼻,她跟随病人们进山,却高举起自己襁褓中的孩子,求官差带孩子离开。她的孩子没有生病,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什么大江大河都没蹚过,什么人间美景都没见过,身为一个母亲,她不想让他死在山里……
可这些,都是铜瓦朱门的高官所不知的事。
他们没有经历过征戍之苦,也不知稼穑之辛。
正因为他们是金枝玉叶,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他们没有下过地,没有谋求过生计,所以他们不屑,所以他们残忍。
黎民百姓,天下苍生,对于他们来说太远,犹如蝼蚁一般卑下。
而容山隐,要为这些微不足道的蝼蚁洗刷冤屈,同他们割席。
容山隐当真笨得可以,当真蠢到不行。
他们都在心里发笑,笑话容山隐贱命一条。
小主,
容山隐心知肚明。
清流官吏多无辜,如林彬,如郑培,如万千死在谢献手上的人。
他想做的太多,能做的太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忍受百姓指责,忍受朝臣口诛笔伐,他两边都吃力不讨好,他查出许多谢献的罪证,并将其收录于册。
如今,容山隐带着万民的冀望来到御前。
他以死殉道,只求君王为枉死的孤魂一个公道。
“臣,恳求陛下,降罪于臣,降罪于奸佞。”
李俨瞠目而视,他想过先生会罪己而拉下整个谢家,却没想到他一点余地不留,一心求君主赐死。
天子口谕,不得更改。
若他赐死容山隐,先生便再无生途了。
可李俨心知肚明,若想将谢献斩草除根,若想重罚谢家,容山隐也必不能活。
否则他会给谢家留下一条生路,而归山的狮虎,卷土重来,定不会留活口。
李俨甚至不能在今日放走谢献,他一旦出宫,定会派出手中掌控的士卒,谢家也会顺势揭竿而起。他们这一步棋其实走得很难、很险,而容山隐在教他帝王的铁血手腕。
李俨眼眶发热,他不能再退。
他凝望容山隐慈爱的目光,一步步踏下金阶。
他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君主,他已经成为能够保护子民、保护阿姐的男子汉。
李俨咬牙切齿,在铁甲覆身的沈逸护行下,抽刀指向容山隐。
“大胆容山隐,你竟与谢献勾结,多年来蠹国殃民,罪无可恕!朕今日便要用尔等的血,为天下子民讨个公道!来人,将罪臣容山隐与谢献一同押入天牢,不日后斩首于市,以儆效尤!”
李俨转身,挥刀削下谢献的发冠,任他颜面狼藉,硬是当众断了两人的师徒情分。
谢献颓唐倒地,心如死灰。
他明白,李俨是在断发明志,他让朝会里的官吏知道,君王此举后再无回旋余地,所有投效谢党的官员都没有退路,他们死定了。
李俨忍了这么多年的恶气终于散出去,他含泪,望向自己真正的老师容山隐。
容山隐似有所感,年轻的官吏抬头,与君主遥遥相望。
他凤眸微弯,对少年郎欣慰一笑,以无声唇语说了一句话。
顷刻间,李俨潸然泪下。
他看懂了。
他曾问过容山隐,他是不是还要这样辛苦地煎熬,是不是还要在谢献手下忍耐。
那时,容山隐笑而不语。
如今,在大殿之上,他默默地回答了李俨这句话。
他说:“陛下,往后您不必再受苦了。”
所有沉疴尽除,前方唯有坦途。
李俨挣脱桎梏,往后能展翅高飞了。
可是,陪李俨走到今日的容山隐,快要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