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簌簌落到马车的雨棚上,车帘外一片窸窸窣窣的碎响。
今夜寒冷,融化的雪水潮意灌入车厢,温月不在,容山隐都忘记要燃手炉。
他恹恹地靠在车壁旁,估算了一下时间,猜出温月差不多要醒了。
可是醒来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喊他“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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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嘉明八年,发生了一件朝野震惊的大事。
刑部尚书容山隐,当庭状告内阁宰相谢献贪赃枉法、营私舞弊,收受贿赂高达四千三百一十万两白银,相当于大嵩国三十七州各地税银一年的总和。
要知道地方洪涝,国库空虚,朝廷派去的银两也无非是十多万两银子,偏他谢献有能耐,能从中明里暗里吃回扣,积攒下一大笔银钱。
谢献为祸国蠹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朝堂是谢家人说了算,无非是被谢家抬举上去的傀儡皇子,天下也早已不是李家的天下。
可他们还是小看了少帝李俨,当殿外燃起长龙似的通明火把,当轻甲铁骑那气吞山河的隆隆声传入宫阙、当谢献贪污来且经过火耗可流通民间的贿银,被士卒源源不断抬进皇宫……他们终于明白,天子怎可能愚蠢好欺,他既临帝位,便有宏图大志。
他装疯卖傻,不过为了糊弄刚愎自用的谢献。
谢献望着垂拱殿内持刀杀入的一批士卒,心里悔恨不已。
是他亲口要容山隐和沈逸上京述职,是他设下天罗地网,准备在他们归京时挑明两人犯下的重罪,再在都城将两人诛杀。可他没想到容山隐的心大,他早早和少帝串通,谋划好了一切,他们分明是养兵多年,要将谢献一网打尽。
可是,谢献不明白,容山隐便是效忠皇帝又有何用?容山隐帮他办了那么多脏事,这小子不会以为他投诚李俨,天下人便会放过他了吧?
谢献脊背僵硬,看了一眼殿外乌沉沉的天,心中烦躁不堪。
他只能怒目而视,斥责容山隐,说出一句:“容山隐,本官待你不薄,你缘何用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栽赃本官?!”
谢献不情不愿地跪地,朝皇帝一拱手:“苍天可鉴,臣赤胆忠心,为王朝披肝沥胆,尽节效忠,怎敢有贪赃枉法之心!陛下,您定要明察啊!”
谢献一跪,朝堂里大多数的官员也跟着跪。
唇亡齿寒,兔死狗烹。他们无非是怕谢献倒台,所有人的罪孽被容山隐的鹰犬查出,众人一并清算,必须要拦下这小子!
“陛下,谢相公他公忠体国,长年为国事夙夜操劳,微臣每每下值都见馆舍中灯火通明,是谢相公伏于案前批阅公文。试问,如此恪尽职守的臣子,如何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陛下,谢相公,您御极之年,边患不断,民乱纷纷,也是谢相公为您平定四海,谋求来如今的河清海晏!您不辨是非,逼迫忠臣踏上绝路,不怕被天下人说‘卸磨杀驴’吗?!”
“陛下!您不能寒了天下黎民百姓的心啊!”
皇帝李俨坐在龙椅之上,他冰冷的目光越过底下近乎半数伏跪在地的臣子们。他们跪的并非君主,而是佞臣谢献!他们悲愤欲死,为谢献求情,说出的话刺耳钻心,他们求的是自己的生路,并非大嵩国的将来。
李俨感到后怕、感到寒冷,他没想到朝堂已经积弊至此,原来这么多人都是谢献的党羽,都是乱臣贼子。
李俨睚眦欲裂,他握紧了龙椅扶手。
文武百官看到皇帝无动于衷,他们的心凉了一半,又攻讦起容山隐。
“容山隐!你可知,你既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从犯之罪,你的栽赃之话若是属实,那你也罪孽滔天,逃不过一个死!你休想清清白白摘出去!”
他们没有办法了,只能暗示容山隐,若他执意要拉谢献下水,那么他也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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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怕死?!容山隐也是肉眼凡胎,他会惜命。
他们期盼地看着容山隐,盼着他改口、盼着他幡然醒悟。
可那么一双双眼睛看着他,他们只能看到容山隐撩袍跪地,他摘下了头顶的黑色长翅官帽,目光坚毅地看了谢献一眼。
谢献肩膀一颓,他胸口发闷,他仿佛知道了这个莽撞的年轻人想做什么……
容山隐摒弃那些杂乱的斥责声,无视他们伸来的千万双想要捂住他的嘴的手。
容山隐想到那些死在炮火中的无辜百姓,想到那些只能沦为奴隶的失地遗民,想到那些被天灾人祸摧毁家园只能带着儿女四处流浪的寒户……他有太多想帮的人,有太多对不起的人。
他还想到了温月,他为了心中理想,为了替亡故的父母报仇,为了病骨支离的江山社稷,他舍弃了这么多。
容山隐什么都没有了,他不会再失去了。
他代表大嵩国的子民,对高高在上的君主、官吏开口,声声泣血。
他说——
“嘉明四年,西州夏汛暴雨,旷古洪灾。田庐城屋尽陷荒洪,朝廷忧民,紧急派下十万两赈灾银,用以抚恤地方生民,帮助百姓重建家园。然而,等到这一批银两送至地方,不过短短半月,便从十万两剩到三万两。州官、郡官皆口称自己送达的数目的确是十万银,偏偏落到当地知县林彬手里才发觉数目不对。他们一口咬定是年逾花甲的林彬贪财、私藏了银两,林彬畏罪自尽。”
“可是,当臣奉命下达地方调查时,却发现林知县的县衙里,连一张四腿的漆桌都寻不齐,林彬节俭,手上俸禄还会接济县上无人照看的老人,时常办完公差回来,一边咸菜就馒头下肚,一边翻阅公文,当地百姓无不爱戴他。他若是贪财,何至于拿到赈灾银以后,连一口好饭、一口好酒、一口好肉都没吃上。他被谢相公门下相护相助的官吏逼死顶罪的时候,心究竟会不会寒?”
“嘉明五年,崇州爆发瘟疫,病症凶险,流传广泛,不过半个月,便从州府流出,传染了毗邻的几个州郡,可谢相公为了让年关的账册文书好看,不愿意派出太医署的太医们奔赴地方治病,或大开国库下放赈灾银。为了掩盖此事,谢相公竟通过中枢下达命令给地方官,命他们暗中将染病的百姓驱逐于荒山,再放火焚山,烧死病源。时疫虽稳住,却用了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其中不乏有老弱孩童……听闻那一日,满山都是炼狱鬼哭。”
“嘉明七年,边患频繁,失地遗民为夏人犬马奴仆,边境将士不堪我国子民受辱,谋划出兵夺回失地,讨伐大夏,他们联名上书,递交了无数道折子送往京城,然而无一不被谢相公半道拦截。他以挑拨离间两国邦交的国贼罪名,处死亦或是贬黜了这些将领,寒了护国军士们的赤胆忠心。只因他私下与夏人往来,两方有钱财往来,为了一些银钱,谢献将汉人的尊严送给蛮敌践踏,为了独掌权势,他甚至要挟地方长史杜维毒杀忠将韩林峰,以至于韩将军延误军令,导致夏人铁骑踏破六州,国土被外敌分割,失地民不聊生!”
“只因一个人的歹意与私心,竟要无数人以血、以骨陪葬,陷国家于不义!”
“陛下,谢献垂帘听政,摆布君主,其心当诛!臣曾为谢献爪牙,助纣为虐,如今悔悟,自知愧对清流官吏与黎民百姓,臣心中懊悔。”
“臣不求生途,臣愿以死谢罪,以死明志,唯求陛下为天下苍生争一线生机,求陛下按律治谢氏一族重罪!如此,臣便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