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如此?”
颜真卿不自觉地挺直了因为疲惫而稍有些弯曲的背,恢复了往日雄伟、骄傲的气场。
“不论世人如何谤我,但我心里知道,我辅佐你并非为了私利,乃一心为大唐考虑。若失了这份本心,我也就不再是我了。”
薛白无话可说。
他想做自己,却不能为此而逼得颜真卿面目全非。
“那就罢官吧。”
薛白考虑了良久,开口道:“我会下一道旨意,罢免丈人的一切官职。”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要想继续新法,必须要让天下人看到他的决心。
可若只是杀旁人,却放过反对了他的老师、丈人,必然不能服众。
在世人看来,颜真卿已参与了谋逆之事,至少也是个失察,那便得要有所惩治。
同时,这也是成全颜真卿的心意。
“好自为之吧。”
颜真卿略感欣慰,更多的却是担忧,他嚅着双唇,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末了,只吐出寥寥几个字,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薛白独自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感到了深邃的孤独。
其实他近来常常觉得自己失败了,所以越来越不被理解,越来越孤家寡人。
在权力场中混得越久,见识的手段越多,也越来越难判断自己每个选择是对是错。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大雾中越走越怕,想要回头,发现来时的路已经崩塌成了万丈深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
颜真卿走出宫城,回头看了一眼,明堂依旧高耸。
有那么很短的时间,他也有种“无官一身轻”的释然。
可当他看到远处那飘扬的大唐旗帜,目光又渐渐深沉了起来。
次日,他一觉睡醒,习惯性地便伸手去拿榻边的文书,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大唐的宰相了。
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落的,遂坐在那发了会呆。
过了很久,敲门声响起,报是颜泉明来了。
“叔公,圣人下旨了,罢免了你的官爵。”
“也好。”颜真卿道,“今日方才问心无愧了。”
他终于向天下人证明了他辅佐薛白不是出于权欲与私心,可再想到当日高力士的嘱托,他便问自己,是否真的无愧于社稷。
“侄儿也辞官了。”颜泉明道,“侄儿虽舍不得,但不想让人觉得颜家只是做做样子。”
“何必在乎旁人如何想。”颜真卿叹道。
道理他也知道,可自己有时也未必能做到知行合一。
思来想去,颜真卿忽然问道:“说服李泌了吗?”
早在薛白提出要变法之初,颜真卿便提起过,想要再请李泌出山,且表态他会负责此事。
只是没想到,他费心找到了李泌,接连写了好几封信,却一直没能说服对方出山。
这次也是,颜泉明摇了摇头,道:“他并未给叔父回信。”
“备马吧,我亲自去一趟九宫山。”
“叔父,路途遥远,而且眼下……”
“眼下卸了官职,难得能亲自去请他。”颜真卿抬手止住了颜泉明的相劝,“尽快起行吧。”
对于他而言,现今心里最牵挂的就是还在返程途中的李祚。
他当然很想留下来亲眼看看,李祚的储君之位还能否稳固,但他左右思量,还是得有一个比他更有能耐之人在朝中。
没两日,颜真卿便悄然出发了。
时间已经将近年节,洛阳还在下雪,天亮得很迟。他出发时天色还朦胧,在颜宅门外求见的官吏竟还等候着。
那些人来求见,还是希望颜真卿能劝天子收回成命,不再变法。
出了城,一路向南,在路上过了年节。
等到上元节时,颜真卿已到长江边,在江城稍歇了一夜。
经过数年的治理,江城民间倒是一副安定的情形,逢年过节十分热闹。
他打听了一下,负责这山南东道的变法事宜的乃是刘晏,如今颇有成果,将地方治理得很有国泰民安之象。
然而,若在茶楼酒肆中打听,也能听到许多北方来的消息,据说因反对朝廷的新法,各地变乱不断。
而朝中关于天子身世的非议再起,已有弹压不住的架势。
舆论鼎沸,恐在酝酿一场大乱。
过了节,颜真卿继续南下,过了长江,直奔九宫山。
他亲自登山,花了三天时间才穿过深山老林,好不容易找到了山顶的瑞庆宫。
这已是正兴六年,乙巳蛇年。
长江以南并没有下雪,但春寒料峭,感觉上倒比江北还冷一些,李泌如往常一样,坐在山顶的巨岩上沐浴朝阳。
若来的是旁人,李泌是不见的,可颜真卿却另当别论。
“颜公竟来了,看来,薛白是摁捺不住了。”
“长源是消息灵通,还是猜到了。”
李泌指了指山下的老林,道:“此间可像是消息灵通的样子。”
那他就是猜到了。
颜真卿不由感慨道:“还是你了解他啊。”
“当年忠王一死,我便知他不是甘愿受制之人,早晚会颠覆李氏社稷,因此毅然辞官归隐。”
“长源当时便知他身世?”
“不知。”李泌道,“重要的是他的心在何处,他心中认同自己是薛白,那他便是薛白,反之亦然。”
颜真卿深以为然,把近年来发生之事说了,道:“我此来,便是想请你出山,维持李唐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