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西度

开了春,长安风和日丽,柳树枝上冒出了新绿。

芙蓉园,曲江池畔,有一群人正在饮酒作乐,他们在岸边搭了帐篷,摆上瓜果。又雇了一艘画船,让伶人在船上弹琴跳舞。

边吹着风边听着曲,边打着骨牌,好不自在。

“和了!”

“李承宏,你又放牌。”

“我放尿去,啖狗肠,手气真差。”

“走远点,你昨夜喝多了狗尿,休熏到我等。”

走到曲江边的李承宏遂往北边又走了些,一边解着裤腰带,肚子却“咕噜”了几声,干脆往前方的树林里去。

这一片其实是皇家园林,李隆基建来游玩的,如今荒废了下来,也只有些宗室偶尔会过来。

李承宏也是宗室,他是章怀太子李贤之孙、邠王李守礼之子,论辈份,他是天子李琮的族兄弟,他的姐姐就是与吐蕃和亲的金城公主,他的哥哥李承寀则是娶了回纥公主。

总之,他们家这种与皇帝不近不远的亲戚关系,最容易成为和亲的对象。

在草木之中选了一片对着湖面、风景颇好的地方,李承宏才蹲下来,正准备放松,忽听到有树枝被踩断的身影,他转头一看,连忙拎衣裳站了起来。

“殿下。”

薛白也是听到动静,从一株大柳树后方探头往这边看,见了李承宏,遂大大方方地站出来,道:“广武王倒是好雅兴。”

“不敢,请殿下恕我不能全礼。”

李承宏偷眼看去,分明还见到那棵柳树后有一女子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只有一个裙摆飞扬的背影如惊鸿一瞥。显然,薛白今日正在这里与人私会,恰好被他碰见了。

从大明宫骑马出来,顺着东城的夹墙一路到芙蓉园赏景,确实是很方便的赏心悦事,但不知那女子是谁?

“近来本想召你谈谈,今日既然碰见了,正好。”薛白说着,招了招手,走到湖边说话。

李承宏自诩长辈,心里暗骂他无礼,但还是系上腰带,努力夹紧两股,缓缓走了过去,道:“殿下尽管吩咐。”

“你对吐蕃了解吗?”

“殿下,莫不是又要让我家和亲?”李承宏听到“吐蕃”二字就吓了一跳,因他诸多子女中正有个适龄女儿,连忙道:“若如此,我……我可是绝不能答应的。”

薛白摆摆手,道:“并非和亲,吐蕃使节来,你只需要指出其中哪些是与金城公主相善的足矣。至于其它,我到时自有安排。”

“真的?殿下不是欺我老实、诓骗于我?”

“国家大事,岂与你说笑。”

李承宏想要摆出长辈的派头压一压薛白,可惜气势不足,最后反正是乖乖领了差事,答应到时以郡王身份与礼部官员一起迎接吐蕃使者便是。

说过此事,眼见薛白还不走,他拱拱手道:“那我就告辞了。”

“嗯。”

薛白站在曲江池边,看着李承宏那有些紧绷的背影,独立了一会,似乎在盯着他是否还打算随地解手。

历史上,大概也就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吐蕃大军攻入长安,扶立李承宏为傀儡皇帝,此事在浩瀚的历史尘烟中或许只是一件小事,没有人会真的把李承宏算进唐皇帝当中,可对于如今生活在长安的普通人而言却是又一场灾难。

故而,对待达扎鲁恭,薛白十分慎重。

李承宏终究是把一泡屎憋到了茅坑里才解决,从这件事上,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害怕薛白。

当他回到牌桌上,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李珍便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方才遇……”

李承宏话到一半,本想把薛白与某个女子在芙蓉园私会之事拿来打趣。但他其实能感觉到自己走了之后,薛白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威胁之意不言而明。

“迷路了。”

很快,骨牌碰撞的清脆声音就再次响起。

~~

次日。

朝会之后,韦见素受到了薛白的单独召见。

事实上,韦见素对现在的朝堂格局很不满意,他想要的“太子监国”应该是太子在旁边看着、由宰相决断朝政。

这次谈论的却是大唐田亩、人口的问题,薛白认为,经过两三年的战乱,豪门大族隐匿田亩、逃户的情况愈发严重了。

对此,他问韦见素的看法。

“想必,殿下早晚将着手解决此事,到时老臣必已不在朝中了。”

“韦公何出此言?”

韦见素是个颇古板严肃的人,便从李隆基任用宇文融为相的旧事说起,谈及清查隐田与匿户要面对的种种困难,让薛白安心等着,待到根基深厚、名正言顺了再考虑这些事。

薛白很虚心地接受了他的意见。

见薛白愿意纳谏,韦见素还多说了两句,表示以前对殿下多有误会,现在殿下澄清了身份,又确实贤明,他自当支持殿下云云。

之前两人的关系不算好,近来则有在发生一些转变。

接着,薛白又试探地问道,想要增加科举取士的名额,相应地减少官员门荫,是否可行。

“万万不可!”

韦见素一听就严正反对,而且是态度坚决。

于是薛白对他的立场就更加清楚了,清查田亩人口这种能缓解土地兼并的事情能接受,涉及到世族核心利益的事还是会本能地反对。

那么,真正不能急于求成的事反而是科举的变革,薛白遂道:“韦公不必激动,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如此来来回回了几次,薛白才似不经意般地抛了一句话。

“对了,不知大唐的寺庙如今有多少土地人口?”

韦见素一听,马上捕捉到了薛白的意图。

今日先谈了两個问题,最后的矛头竟是直指佛门了。

平心而论,韦见素依旧不支持,十分生硬地摇了摇头,道:“臣不知。”

“可查否?”

“臣以为,佛家普渡众生,劝人向善,可使社稷安定。”韦见素顾左右而言他。

薛白道:“是啊,我亦认为佛家可助人消弥戾气,有意使之劝导吐蕃,让其罢兵戈,使社稷安定,韦公以为如何?”

韦见素听得懂他的意思。

大唐开国之初,有一个名叫傅奕的官员曾上奏了一封《请废佛法表》,认为僧侣“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请求将“胡佛邪教,退还天竺;凡是沙门,放归桑梓;令逃课之党,普乐输租;避役之曹,恒忻效力。勿度小秃,长揖国家,自足忠臣,宿卫宗庙。则大唐廓定,作造化之主,百姓无事,为牺皇之民”。

此事最后因为朝臣们的反对,最后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