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七目霜与血的山茶

1997年腊月二十三,滇东北山坳被白茫茫的霜气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寒意无孔不入。十岁的李大山,睁着惊恐的双眼,望向自家房梁。上头悬着阿爹阿妈那双沾着红土的布鞋,鞋底积着冰碴,在这死寂的屋子里轻轻晃荡,像两朵被霜打蔫的山茶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大山哆哆嗦嗦地踮起脚,想去触碰阿妈青紫的脚掌,可脚底一滑,被火塘边结的冰霜撂倒,后脑勺重重磕在腌菜坛上。就在这时,隔壁阿嬷那悲恸的哭嚎,像一把尖锐的刀,直直穿透土墙:“造孽的苦命人呦——”房梁上陈年的灰尘簌簌而下,混着刺鼻的火塘烟油味,一股脑钻进大山大张的嘴里。

那一天,拖拉机在结冰的山路上艰难地打着转,足足七个来回才稳住。大山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狂奔,追着担架跑过三道坡。冰凌像锋利的刀片,在他脚踝上割出道道口子,鲜血很快就冻成紫黑的疤,那是命运在他身上留下的第一道残酷印记。

端公摇着铜铃,念念有词,说这是“双魂索债”。愚昧的村人信以为真,往他家院坝扔臭鸡蛋,一时间,恶臭味弥漫。好在村主任心善,把瑟瑟发抖的大山裹进自己的羊皮袄,送到山神庙里躲避。

破神龛下,蜷缩着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正是赵秀兰。月光洒下,照亮她掰开荞粑粑的手,手腕上那火塘灰烫出的记认,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女娃吃贡品要烂肠子。”她牙齿打着颤,把发霉的半块粑粑,小心翼翼地塞到大山手心。

霜重竹梢的寒夜,两个孩子紧紧裹在同一床蓑衣下。大山看着秀兰破棉袄里钻出的芦花,听她带着哭腔,讲述后娘用火钳烫她脚板的悲惨遭遇。山风呼啸,吹得破窗纸哗哗响,老鼠在供桌下窜来窜去。突然,秀兰把生冻疮的脚贴在大山肚皮上,抽抽噎噎地说:“等长到火把节那么高,给你当婆娘暖被窝。”大山望着残缺的山神像,神像的手掌正指着秀兰冻裂的脚心,他心里一阵揪痛,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护她周全。

时光匆匆,一晃八年过去,到了2005年。十八岁的赵秀兰出落得亭亭玉立,此刻,她正站在溪边,漂洗借来的靛蓝头帕。冰层下的细鳞鱼穿梭游动,搅乱了她的倒影,那张因营养不良略显苍白的脸,在波光里支离破碎。棒槌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瞬间在她鬓角冻成银珠子。

“阿兰姐!”牧羊娃二嘎子举着竹筒,气喘吁吁地跑下山坡,“王叔让你去试衣裳!”这衣裳,是村口阿公送的麻布被面,本是给自家闺女准备的嫁妆,可惜那姑娘去年在矿上运矿石,连人带骡子摔下鹰嘴崖,香消玉殒。

山神庙前,新打的苦荞在空地上晾晒。李大山弯腰捆扎秸秆,后颈那块去年在石灰窑被烫伤的疤,在阳光下泛着紫红,那是工头的冷酷无情留下的痕迹——工头说烫伤药得从工钱里扣。

“明日要戴这个。”秀兰把头帕按在胸前比划,褪色的靛蓝,衬得她腕上的伤疤愈发狰狞。大山别过头,看着地上的蚂蚁,它们正忙碌地搬运着苦荞碎屑,像一列列送亲的队伍,可这喜庆,却与他们的生活格格不入。

正月初六,月亮悄悄爬上桉树梢。七个寨子的老人齐聚山神庙。王德贵赊来的半斤红糖,化在搪瓷缸里,可甜味还没散开,就被山风一吹而散。秀兰跪在山神像前敬酒,三碗苦荞酒泼在地上,酒渗进地缝的声响,宛如悲伤的呜咽。

“要好好过。”王德贵往新人手里塞了五块钱,纸币被汗水浸湿,还沾着石灰粉。来吃酒的乡亲掰着荞粑粑,有个醉汉醉意上头,突然唱起哭嫁调,可刚起个头,就被老伴狠狠拧了耳朵,喜庆里透着生活的无奈。

新房是守林人废弃的窝棚,四处漏风。李大山用牛粪糊墙缝时,听见秀兰在溪边捶打被面。棒槌声时轻时重,和着远处矿山的爆破声,把暮色敲打得支离破碎。后半夜,雪粒子直往屋里钻。新郎把新娘生满冻疮的脚焐在咯吱窝,秀兰带着笑,又带着泪,哽咽道:“比山神庙热乎多喽。”漏风的墙缝外,两只寒鸦正为争夺半截红布条,打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