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一年

一众侍从们纷纷投来惊愕的目光。魔王坦然地往深处走,边走边说:“战利品里有人类的粮食,煮一些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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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夸张地说,那一次,兰缪尔能挺过来几乎是个奇迹。

换个更直白点的说法就是,昏耀几乎害死了他。

在深渊养人类并不容易。这片荒芜黑暗的大地上,不仅没有人类习惯的食物,就连饮水都是被瘴气污染过的。

寒冬将至的时节,火脉休眠,气温一天比一天冷,连生病或负伤的魔族都有生命危险,何况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宫殿外的风雪像白色的怪物。

侍从把炭火拨旺,巫医捧来药汤,在那张大床周围来了又走。铜灯里的火焰摇摇晃晃,在所有匆匆走动者的身后拉出瘦长的影子。

兰缪尔的身体已经亏空了,哪怕裹了被子也是冰冷。

昏耀嫌弃巫医畏手畏脚,索性把失去知觉的兰缪尔揽起来,扶着那截无力垂落的后颈,用砍下的蛮羊角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苦涩的药灌进去。

那是昏耀第一次将兰缪尔抱在怀里。

他看到人类一动不动的枯瘦手指,看到溃烂到快断掉的腕口。

……至少不该让他戴镣铐的,魔王怔神地想。

后来,昏耀也曾状若不经意地向兰缪尔提及那次事件,试图找到些怨恨或憎恶的蛛丝马迹,但都无果。

被蜜金匕首剥夺的法力,那个夜晚遭到的虐打,乃至将近两个月在奴隶棚受到的摧残和屈辱……

在兰缪尔那里,这一切都好似湖水上泛起的涟漪。

风来了,水波起;风走了,湖面平。留不下半点痕迹。

就像当年,兰缪尔从昏沉的久病中醒转后,对魔王主动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居然是:“那位老婆婆……吾王为何知道她是刺客?”

——态度那样地坦然,仿佛真的是在虚心求教。

昏耀无法判断这个人的真意,但那时候他看到兰缪尔好起来,大约心底不自知地放松了不少,因此还是耐着性子进行了回答。

他提到了眼神,嘴角,手指,紧绷的肌肉,汗液的味道……当然,最高明的刺客能够蒙蔽过一切。因此还有直觉,还有习惯。

“习惯?”兰缪尔在枕头上歪了一下头。他的眼眸太干净,发出疑问时会带一点谁都能看清的茫然。

“不错,习惯。拜你所赐,兰缪尔,”昏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知道一个断了角的魔王,每个月会遭遇多少次暗杀吗?”

“……”

“魔族的部落之间,向来只有猜忌和仇恨。互相残杀了那么久,没有首领乐意接纳敌对部落的族人,俘虏也从不相信自己会被宽恕。何况断角的魔又被视为耻辱,不知多少家伙想杀我,没有刺客才不正常。”

“但,”兰缪尔蹙眉,怔怔问道,“您不是深渊的王吗?您甚至……为伽索的魔族破开了结界……”他挣动了一下,却不知道扯到哪里的伤口,伏在床上咳起来。

昏耀蓦地回头,他舒展五官,懒洋洋地讥笑起来:“装什么傻,你总不会不知道‘魔王’是什么意思吧,兰缪尔?”

“那是天赋血统,不是地位或封号……唔,你当然知道。要不然,七年前射我一箭做什么?”

“……”

兰缪尔眼底的光黯淡下去,他仰着苍白的面容躺在床上,闭眼不再说话了。

当昏耀无意识地开始默数起人类的呼吸频率的时候,他听见一声低浅的叹息:“对不起。”

七年过去,昏耀仍记得那一刻自己心中生出的浓浓的荒谬感。

不如说兰缪尔本身就是个荒谬的家伙,他不仅不恨,居然还能对罪魁祸首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