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八大胡同在后世鼎鼎大名,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青楼一条街,在这清初之时,虽然还没有后世那般规模,但也已经是灯红酒绿、莺声燕语的繁华热闹之地,还没入夜,便已是车马不息、人声鼎沸。
徐元文将那“接风宴”设在了八大胡同中最为豪华的一座青楼之中,赵可兰这婢女的身份自然是入不了席的,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醉香楼见惯了豪门亲贵,清楚的知道他们这些能跟在主人身边服侍的贴身奴婢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物,把他们也安排的妥妥当当,专门备了一间屋子上了菜饭给他们吃用。
赵可兰是第一次来这场面,看的眼睛都直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心中暗暗思量着:“这醉香楼还真是豪奢,连咱们这种奴婢都能有白饭吃,啧啧啧,红营里头当了正兵,每周才能吃得上七八顿白米吧?”
赵可兰也不敢随意去询问,只是默默扒着饭,她在江南那段时间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日日夜夜关在屋子里读书学习,这种情况若是这些青楼里的常态,她这个“顾家的家生奴”却对此一无所知,当场就得穿帮。
一边扒着饭,赵可兰一边视线乱瞟着观察着屋里的这些仆役,这些贴身家奴许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这种老人一生都在主家度过,早就没少年心性、只想求个安稳,若有子嗣的,那也是一辈子跟主家绑定了,自然都是忠心耿耿的。
有些人也在悄悄打量着赵可兰,见赵可兰的视线投过来看过来,便在桌上行了一礼,家奴之中的消息一贯是最为灵通的,今日这场接风宴的主角是万斯同,那万斯同谁也没带,却带了个侍女来此烟柳之地,可见万斯同是多么看重这个侍女。
有些人甚至在私下猜测,这侍女是不是万斯同和顾家某些女眷女婢通奸而来私生女,以侍女为名养在身边,否则为何万斯同偏偏要向那顾家讨买这个侍女?又为何要带着她形影不离?
不过大家贵胄家的家奴,自然是从小训练规矩长大的,到了这把年纪,规矩已经成了习惯,自然也不会像菜市口的八婆一般多嘴多问,行礼也是不卑不亢,算是给赵可兰打个招呼。
赵可兰赶忙放下碗一一回礼,她本是个野性子,练这些礼节受尽了折磨,如今回礼的时候也是满心不耐烦,只想着多吃两口饭,但面上还是一副大家出身的模样。
就这么对上一个视线行个简单的礼,赵可兰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家奴的身上,那家奴是在场的这些奴仆之中唯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年纪的家奴,屋里的家奴似乎都对他颇为恭敬,但又离得远远的,甚至宁愿几个人挤在一起,也不愿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仿佛是有意无意的将他孤立了起来一般。
赵可兰对此并不意外,她早在青楼门口和万斯同等人一起迎客之时就盯上了这个家奴,不仅是因为他的年纪,也不仅是因为他服侍的乃是今日这场接风宴里唯一一个满族亲贵大臣纳兰明珠,而是因为赵可兰在他给纳兰明珠掀轿帘的时候,从他抬起的那只手的袖子里瞥见他的底衣中一个不易察觉的补丁。
如今在这屋里,那家奴也很奇怪,如今这夏末秋初的时候,京师昼夜温差很大,许多人都是里头穿件底衣、外头套件外衣或马甲之类的衣物以防寒保暖。
这醉香楼都能让家奴敞开了吃米,还有肉菜供给,自然是不缺炭火的,又是这正午最热的时候,大多数家奴都脱了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衣底衣,只有那个家奴,热的满头是汗,却依旧穿戴得整整齐齐,让赵可兰暗暗猜测,他底衣上的补丁,恐怕不止在袖上一处。
那家奴没注意到赵可兰在看着他,他铺了一张张油纸在桌上,将他那一桌菜食大半装进那油纸之中,仔仔细细的一个个叠好,又取了细绳仔细绑好,然后才开始吃饭,连盘碟里的油水都没放过,倒进碗里就着米饭风卷残云。
赵可兰越看越好奇,在这屋里的家奴跟着的主人谁不是非富即贵的?奴仆苦,也不会苦到他们这些贴身家奴的身上,像他这样衣服上有补丁、连吃带拿、一副穷酸模样的家奴,怎么也想象不出会是是纳兰明珠那个大清重臣、八旗亲贵家养出来的贴身奴婢。
赵可兰眼珠转了转,端着碗正要起身,与她同桌的徐家老奴干咳一声,挪了挪椅子凑到赵可兰身边,轻声道:“你别去管他,他和咱们不一样,不是家奴的身份,不要自讨没趣,免得挨顿责骂。”
赵可兰已经站起身来,闻言又赶忙坐了下去,朝着那徐家老奴行了一礼,问道:“阿伯,此话怎讲啊?”
“那家伙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家养的奴婢,唔,甚至都不是奴婢……”那徐家老奴低声解释道:“他是旗人,是纳兰大人那一旗里的人。”
“旗人?”赵可兰一愣,朝那人瞥了一眼,赶忙问道:“阿伯,既然是旗人…….怎会是这副模样?”
“他只是有个旗人身份而已,更准确的说……应该叫余丁…….”徐家老奴也瞥了那人一眼:“旗人嘛,选上丁当了兵才有铁杆庄稼拿,但一个前锋营的禁旅马甲也就四两月饷,器械装备、马匹囊袋还得自备,就算每月都发实了,在京师这物价腾贵的地方,要养一大家子也艰难。”
“那家伙又是家门不幸,父亲病死,留下个体弱多病的老娘和五六个弟妹要养活,他又不够年纪选不了丁,领不了铁杆庄稼,又碍于祖制不能出去干事,只能在家里干熬着,早晚都得饿死,纳兰大人也是这段时间偶然得知他家情况,看他可怜才招他到身边服侍,每月给他几两银子算作差拨月饷。”
“纳兰大人好心肠……”赵可兰眼珠子又转了转:“阿伯,像他这样活的还不如咱们这些奴婢的余丁……八旗里头不少吧?”
“那是自然,哪里不是穷苦人多?”徐家老奴呵呵一笑,提醒道:“但就算是余丁,和咱们这些奴仆也不是一路人,他们是主子咱们是奴婢,别去招惹他,被他打死了也没人管。”
赵可兰点点头,视线又瞟向那名余丁,心中暗暗想着:“余丁啊…….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