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女人们装扮得体,在虚华的灯光中相互靠近,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空气里的二氧化碳成为人们脸颊绯红的罪魁祸首。
那她曾无比厌恶的酡红啊。
奚午蔓睁开眼睛,入目的碧空宁静得令她失望至极。
这里,除了阳光和大海还是阳光和大海。
这索然无味的、毫无激情的、清汤寡水的日子。
这令人生厌的、自以为是的、极度丑陋的占有欲。
她曾以为,音乐、舞蹈和金钱是罪恶的根源,此刻才意识到,她曾是多么无知,竟对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有如此深的偏见。
没有酒精和舞会的地方不见得安静。
她此时才深刻认识到,她确确实实,对贫穷一无所知。
贫穷才是罪恶的根源。
对苦难和贫穷的歌颂都是自诩高洁的骗子故作高深。
值得歌颂的永远是劳动,而非贫穷。
奚午蔓突然猛地砸了一下桌板,随即她被奚午承的声音拉回神来:“蔓蔓?”
“蔓蔓,你怎么了?”奚午承的语气杂了很少的慌张。
“我没事,哥哥,刚刚在拍蟑螂。”奚午蔓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它跑掉了,蔓蔓要去追蟑螂,哥哥再见。”
不等奚午承回答,奚午蔓匆忙挂断电话,又猛地砸了一下桌板。
掌心绯红,整只手连带指甲盖都是麻木的。
麻感散去,她才感觉到痛。
而她无暇顾及手部的疼痛,起身推开窗,把脑袋探出窗外,仿佛这样能离那渺小的山脉更近一些。
她看见海面的渔船,看见低空飞翔的海鸟。
嘿,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她自问。
为什么要忍受别人的哥哥呢?
她撑在窗台的双手紧攥成拳。
让那俩无底洞一样的穷鬼见鬼去吧!
“去死!”她对着阳光下耀眼的海面低声咒骂。
而那明晃晃一片沙砾中,清晰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远远在招手,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一把抓起手机,转身奔出卧室下楼,无视了来缵烨的呼叫,朝那人在的方向跑去。
沙滩上的人并没有向她招手,她也并不是为了见那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而去,她只是单纯需要一个动力离开那栋农舍。
她沿着海滨跑了很久,久到她感觉嗓子眼都着了火。
可她抬眼一看,目之所及仍是大海、沙滩与渺小的山脉。
没完没了。
她感到厌烦。
她不断往前,也许是朝东,也许是朝西,她没分辨方向。
她终于看见远处隐于白色阳光的高楼。
她找到进入那片繁华的路,一个瘦得像骷髅一样的女人拦到她面前。
“三千万C币要不了你的命,不过,那可差点要了我哥的命。”女人说。
阳光太过灼烈,奚午蔓看不清女人帽檐下的五官,只凭模糊的印象肯定对方憔悴得快要死掉。
“那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事儿,再给我三千万,最后帮我一次。”女人突然凑近奚午蔓,“嫂嫂,看在我哥的面儿上。”
感受到女人身上传说中鬼一样的砭骨寒气,奚午蔓往后大退一步,在女人再次靠近她之前,她迅速转身,沿原路往回跑。
她的影子被斜晖拉得老长,在沙滩上晃晃悠悠,颜色忽浅忽深。
水中有情侣紧紧抱在一起。沙滩上晒太阳的女人翻了个面,扣上胸衣,开始收拾饮料瓶和零食垃圾袋,招呼她的狗狗一起,朝与奚午蔓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
空气里有很好闻的甜香,奚午蔓不知道那来自某个女人的身上还是来自某片她没注意到的花海。
她掐着时间推开农舍院子的大门,正巧刘通逸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
刘通逸站在檐下,惯性般紧锁着眉头,左手叉腰,右手拿着手机。
奚午蔓一进门,正对上他的视线,他反应了一下,立马挂断电话。
“正找你呢,该吃饭了。”刘通逸的视线落在奚午蔓的双脚,眉头不自觉更深了几分,“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奚午蔓同样疑惑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与小腿都裹满脏兮兮的泥沙,而她记得,她出门时穿了一双凉拖鞋。
陈星儒端了盆热水出来,用很简短的语句让奚午蔓坐在檐下的小椅子上,然后弯腰仔细为奚午蔓冲洗腿脚上的泥沙。
奚午蔓闻到血味,双脚这才开始一阵阵刺痛。
足足四盆热水,陈星儒才为奚午蔓彻底洗净泥沙。
陈星儒用柔软的干净毛巾吸干奚午蔓腿脚上的水分,拿着棉签慢慢轻轻地为后者上药。
陈星儒的沉默令奚午蔓感到很过意不去,好在刘通逸不时说几句话,打断奚午蔓往不好的方面乱飘的思绪。
刘通逸说,来缵烨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走之前倒是把刘通逸的衣服都洗得干净。
对来缵烨的离开,刘通逸颇感遗憾,他认为来缵烨的厨艺还蛮好的。
刘通逸没问来缵烨为什么会离开,他认定,奚午蔓也不知情,来缵烨的离开跟奚午蔓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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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实话,来缵烨一走,三人的伙食质量瞬间低了很多。
三人没一个擅长下厨的,刘通逸和陈星儒自信满满地炒了三个菜,打了一个汤。
看着黑乎乎的三鲜汤,连厨子本人都没勇气品尝。
在浅尝过一口到底勉强能看的炒白菜后,奚午蔓毅然决然把筷子一放,举手赞成刘通逸的提议——点外卖。
感谢各部门的规划及劳动,感谢店家和外卖员勤勤恳恳尽职尽责,不擅做饭的三人总算在这宁静的夜里吃上热乎的美味饭菜,不至于在饿肚子和忍受黑暗料理间做绝望的选择。
于是,来缵烨那一点微小的作用也可以被忽视了。刘通逸再没了遗憾。
生活又回归了之前那轻松愉快且充实的模式,奚午蔓再没有过长时间厌食的状况。
她频繁地随刘通逸出入社交场合,不仅限于酒吧,其实相比之下,到酒吧的次数简直少得可以忽略不计。
刘通逸的人脉广得可怕,奚午蔓每参加过一场舞会,都会想到某个被车撞过的人说的——追他的女人遍布全球,因他在全球各地都有朋友,他的朋友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每次奚午蔓都玩得尽兴,虽然很多人她压根不认识。
她不需要认识他们,刘通逸认识就行,他们也不需要认识她,只需知道刘通逸认识她就行。
刘通逸接受每一场舞会的邀请,却从不跳舞,他只端着酒杯,站在不同的地方同不同的人谈笑风生。
刘通逸说,要是他再年轻十岁,就会同年轻人们一样跳到大汗淋漓,但是现在他老了。
他的语气是很轻松的,甚至给奚午蔓一种俏皮之感,就好像他是故意自嘲。
“您看上去并没有老到跳不动的程度。”奚午蔓说。
“老了。”刘通逸驻足,抬手拨开浓密的黑发,低头给奚午蔓看,“都有白头发了。”
奚午蔓看见,在那一片黑色根部,有刚刚出头的雪白。她莫名想到极具割裂感的白色书页与黑色印字。
这次停留并没持续多久,他们并肩,继续沿柏油路慢慢朝农舍的方向走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分为好几层,朝不同的方向分散,又有互相交叠的部分。
路旁的道路种满椰子树,刘通逸说,曾经有人从树下走过,被落下的叶子砸死了。
所幸,那样的悲剧没降临在他们头上。
回到农舍,奚午蔓洗过澡就很快入梦。
她的梦里,总有辉煌的灯火、浮夸的晚礼服、刺鼻的香水、来自全球各地顶级酒庄的酒,还有男人与女人由于相互吸引而靠近,又由于礼节而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的舞伴每晚都不会重样,她沉湎于此间,不论是梦还是现实。
她真切地爱着每一个陪在身边的人,她为自己的博爱大感吃惊。
直到某个晚上,陈星儒抱了一只羊驼回到农舍——一只羊驼状的凳子,她说是买洗发水和沐浴露的套装送的。
然后奚午蔓知道,只需要一片恰到好处的光,就能轻易爱上任何。
比如那只被陈星儒放在客厅东南角的羊驼状的凳子,它大大的脑袋和长长的脖颈雪白,脖颈下四分之一与身子是浅绿色,四只脚又是白色,像穿着四只白色的袜子。
它的脖子实在很长,侧面与正面的宽度不太协调,完全就是一根宽面,在那颗大脑袋下显得很丑。还有它夸张的大鼻孔和半圆的嘴巴,都可谓滑稽。
很丑,这就是奚午蔓对它的第一印象,并且每次坐在客厅沙发上时,她偶尔抬眼看见它,都觉得它丑得要命。
稍微发挥想象力,把那长脖子换成完美的圆柱体——救命,更丑了。那颗脑袋和那身体之间的长脖子,不管是什么样的形状,都丑得要命。
而某个难得清闲的晴朗下午,奚午蔓注意到,光移到它身上的瞬间,它那塑料做成的黑色眼睛一下有了神采。
它看上去很高兴——似为那金色的阳光——骄傲地仰着头,黑黑的大鼻孔下,嘴角呈出动漫人物一样的弧形。
那时看见它的第一眼,就情不自禁产生这样的想法——它存在,且很美丽地存在。
它的大脑袋、大鼻孔、呈线状的人中和嘴巴,甚至是那长长的脖子,都无可挑剔。
奚午蔓完全爱上了它,所以聚精会神地盯着它,直到阳光从它的脚部开始渐渐往上消散,色彩一点点变成橘色又淡为粉红,直到光从它左耳彻底溜走,鞋柜的白色柜门上没了它的影子,直到一切都归于了灰暗。
它得意的笑还挂在脸上,它依然是高傲的神情。
它一定知道,它会再次与阳光邂逅。奚午蔓如此认为。
而她,她所爱的是那片虚华的灯光,由于那片灯光而产生的爱,可归于、也只能归于妄诞。
天边最后一丝红霞被夜色涂抹,风中蔷薇的香透着清凉。
奚午蔓站在朝北的窗户前,将玻璃窗推开到最大,海风迫不及待与她相拥。
是的,要爱这个世界,需要有阳光、大海和一颗年轻的心。
她身心轻松,漫着神秘的愉悦。
她听见汽车轮胎滑过路面,院墙墙头的蔷薇被马路上的强光照亮,格外妖艳。
那束光没有离开,在院门外猝然熄灭。
短暂的安静后,院门被重重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