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一章 海色与他

陈星儒一口喝完剩余的小半瓶橘子汽水,弯腰把空瓶子轻轻放在椅脚边。

她仰头,久久盯着天上的月亮,缓缓摇动蒲扇,鬓边的发丝一后又一前地微微摇晃。

奚午蔓为陈星儒倒了杯冷泡茶,把茶杯放在桌面离陈星儒最近的位置。

陈星儒斜眼瞥了一眼,顺势对上奚午蔓的视线。

“如果存在一个具有普世价值的行为准则,一切都会变得简单。”陈星儒说,“可是很遗憾,这世界并非我曾经以为的那样讲道理。”

所以需要有阳光、大海和一颗年轻的心。

奚午蔓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么句话,但她没用来回复陈星儒。她什么也没说。

陈星儒也沉默了,喝掉那杯冷泡茶,放下茶杯就起身进了屋。

奚午蔓独自坐在外面,将夏虫的声音听得更清。她分辨出具体哪一种虫鸣从哪个方向传来。

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但夜里一点半就下得很大了。

听见雨声,奚午蔓瞬间清醒,迅速翻身下床,摸着幽暗的、不知从哪来的光,尽可能快地挪到窗边。

她尽量小心,右腿还是撞上了椅子,她第一次感觉到,那把木椅如此坚硬牢实。

关紧窗后,她才打开桌角的台灯,桌面铺着一层露一样的水珠,所幸那张信纸大体干燥,只是靠近上方的几个字由于不多的水浸泡而稍显模糊。

用纸巾吸干水分,然后静待它自己干掉,任何多余的行动都会将它毁得彻底。

她依稀注意到什么,抬头,透过黑色的雨与浓雾,看见黑暗深处,有一团刺眼的光。

她不确定那是否是幻觉。

这样浓的雾,足湮灭任何可见物,哪怕是最强烈的光线。

她总在很不恰当的时候产生实在过分不合逻辑的幻觉。

早上,听不见雨声,出门取牛奶时,遭到凉丝丝的水纱亲切的吻脸问候,奚午蔓不禁打了个哆嗦,第一反应却是思考那到底是雨还是雾。

她的思考还没得出结果,就抬眼看见朝暮思念的、此时此刻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栋农舍一楼客厅的人。

但是怎么说呢。

也许,是天花板铺洒而下的灯光,是那灯光如夏日午后的太阳一样令人目眩,她产生了幻视。

灯光下的那个人,稍稍弯腰把两只餐盘放在长形桌面,他黑色头发上的光泽随他身体的移动而变换位置与形状。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他松松垮垮的白T,他高大的身躯。

奚午蔓闻到他身上很新的沐浴露和干掉的洗发水的香,闻到混杂着朦朦夜色的白兰地的气息,那与别家窗户里散出的冷色或暖色的光相交织,编造为凌晨一点缀满雪色的梦。

苏慎渊。

她差点就脱口而出。

另一个人的声音抢在她之前:“老陈的牛奶还是要热一下。”

光下的苏慎渊蓦地变为了来缵烨,奚午蔓移开视线,对上旁边刘通逸的目光,把手中的牛奶递向刘通逸。

刘通逸往往会顺便把奚午蔓的那瓶牛奶也热一下,他认为女孩子应该喝热乎乎的牛奶。而不管一个女人到底看过多少年四季的变换,他都称其为女孩子。

女孩子——奚午蔓莫名觉得,这个词汇从刘通逸嘴里说出来时,特别美好。

他的嗓音不高不低,语气不轻不重,完全是三伏天最热的时辰老麻柳树下的一片阴凉,是山涧岩石间涌出的清泉。

请想象一下——树荫之外是炎炎烈日,热浪聒噪,而轻摩耳鬓的微风清凉,耳畔夏虫的低鸣催眠般懒洋洋,这时候很适合美美睡上一觉,蓝天白云与地面斑驳的光影承诺给你一个安宁美好的梦。

刘通逸的“女孩子”完全就是在那时那地所做的美好的梦。

四人围坐在一起时,天色还昏暗。

雨天的白昼总是很短。

餐盘里有芝士培根虾仁三明治、腌黄瓜、煎鸭蛋、白灼西蓝花,右手边是热乎乎的牛奶,温度正好,表面没有结上一层薄薄的奶皮。

奚午蔓用叉子翻着那个煎蛋,倏忽又回到A国A市A区那栋有二十四小时管家的公寓。她打开32-66号房的门,闻到清洁剂的气味,她穿过玄关,隔着玻璃看见厨房里的人。

那是一间她倍感熟悉却又颇陌生的厨房,厨房里的那个人正在煎蛋。

那天早上,她的餐盘里有煎蛋,但她不记得是鸡蛋、鸭蛋、鹅蛋还是其他什么蛋,她忘了还有煎蛋以外的其他什么,只记得那个早上起了很大的雾,她担心厨房里的那个人会死掉。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甚至看不清那个人的身影,除了那个两面金黄的煎蛋,她什么都看不清,准确说,是什么都不记得。

她以为的记忆是大脑编造的谎言。她知道。

如果做错一道配分函数计算题,可以翻开答案册看解析。

如果不能将某个历史人物的姓名与其功绩相对应,可以翻看读书笔记上的关键字词。

有历史记载的人或事或物,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将哪怕几乎被时光磨灭的记忆重新勾画清晰,可以将逻辑理清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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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过去生命中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拥有过的玩具,由于没有史官随时跟在她身边,她也没有记录的习惯,一旦记忆开始随时光的流逝而淡却,就只能任之同地球上任何生命体一样,自然地彻底死去。

而大脑要给出一个交代,将过去与现在相连,不至让某段时光成为一片空白。

于是大脑给出一个可供回忆的符号——煎蛋。

由这个符号编造无数美好的谎言,她深信不疑,她沉湎其间。

在这个五光十色的梦里,具体的人物、地点、时间和事件都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毫无破绽地串连起来,她能相信他们真实存在,或曾经存在。

而这个起雾的清晨,她从叉子间的煎蛋上找到一个破绽——红色的番茄酱。

她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过最深的思考,最终确信那点红色不属于她餐盘里的煎蛋。

她的餐盘里没有番茄酱。

然后她记起,她的三明治里没有芝士、培根和虾仁,没有番茄酱。

她的煎蛋没有单独摆在三明治旁边,而是被夹在两片面包中间,与一整片很嫩的生菜一起。

面包片里没有番茄酱,永远不会有红色的番茄酱,只会有白色的沙拉酱或青色的罗勒酱。

这酸酸甜甜黏黏糊糊的东西到底从哪来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猛地把手中的叉子一扔,起身冲进卫生间。

她的动作实在突然,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她把刚刚吃进肚子里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全部吐出后,又呕出不少苦涩的东西,直到最后没什么可再呕,她才听见木椅的四只脚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

那声响在耳边一遍遍循环,把餐盘里煎蛋上的红色番茄酱强行于她脑前额叶一遍遍深深刻画。

她的胃里再次有东西在朝喉咙翻涌。

连续好几天,她都没任何胃口,甚至看见任何食物或能联想到食物的东西都一阵剧烈反胃。

饥饿完全将她遗忘了,不管她吐多少次,胃永远胀得发痛。

她每天都没有精神,却总不能好好睡觉。

她坐在二楼客厅坐西向东的沙发上,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完全是为了打发时间。偶尔看累了,就闭上眼睛歇一会儿,睡不着,只是让眼睛休息。

书上没有任何插图,像这间被来缵烨收拾走任何多余物件的客厅一样,索然无味。

从她窝在沙发上翻开那本薄薄的书开始,来缵烨就听从陈星儒的意思,把客厅里任何已经引起或可能会引起奚午蔓不适的东西全部清理了。

身体的不适使得奚午蔓没法从文字里寻找到丝毫乐子,而她已然忘了无聊是什么个滋味,也不会下意识去寻找刺激大脑兴奋的任何因素。

大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思考,任过往一片空白。奚午蔓被虚无吞噬。

她一遍遍重复看同一段文字,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将同一段文字重复看了数十遍甚至上百遍。

她失去了对数字的敏感,正如失去对不同天气与时间段的海色的观察的兴趣。

雨天和晴天没有区别,晨风和午风没有区别,星星和沙砾没有区别,光与影没有区别。

什么都没有区别。

准确说,什么都不存在。

虚无。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也许持续了一个礼拜,也许是七个月,也许是七十年,或是七千万光年。

无所谓,都一样。

某个时刻,她终于意识到本崭新的书页被揉得皱皱巴巴,她感受到身体过分的黏腻,她听见风中奚午承的声音。

他的声音清晰得诡异:“怎么这么臭?你没洗澡吗?”

她打了个寒战,眼前蓦地一黑,随即耳边响起嗡鸣。

她看清窗户玻璃上亮着白光的灯,嗅到傍晚风中阳光残余的灼热,书页上分明的白与黑割裂得刺眼。

然后,她听见窗外的鸟啼、远方的浪翻,还有屋顶客机飞过的轰鸣。

她听清谈话声、走路声、嬉笑声,汽车轮胎滚过马路,轮船发出长长的汽笛,星星与月亮的运动将一直持续到终结。

存在在源源不断向她涌来,替代虚无将她吞噬。

她从这里到了这里,从理念到了实体。

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那里,为什么是理念而不是念理。

她感到极端的无聊,只是耳边奚午承的声音在不断循环,逼迫着她起身离开沙发,赤脚下楼、出门。

她迎着风,借朗朗月光走向大海,待海水淹过她的肚脐,她往后一倒,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地浮在水面。

她这才感觉到累,头顶的星与月与云与云之间的缝隙全部糊成一团,归于彻底的黑暗。

清早出海的人铁定以为她死掉了。

他们发现躺在沙滩上的她,第一时间上前用熟练的手法按压她的胸腔,试图让她清醒。

她真的不想睁开眼睛,但胸腔受到的压迫与耳畔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令她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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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还很柔和,她并没正对太阳,眼睛却不适应,被刺得发疼。

与模糊的睫毛交织在一起的,有戴渔帽的渔民由焦急转为欣喜的脸庞。

送她回农舍的男人很年轻,绝对不到二十五岁。

男人告诉她,她可以叫他庆满,今年刚本科毕业,目标是发展壮大村里的水产品牌,带领全村人致富奔小康。

庆满同她讲深远海养殖及新品种的选育,她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任何回应,庆满不禁怀疑她是否不能听懂他说的话。

不确定她能不能听懂他的语言,庆满选择了闭嘴。

而她将脸往庆满的后颈靠了靠,轻轻贴着他的左肩。

他的肌肉紧实,臂膀健壮。

他拖着她腿的双手火热,与她肌肤相触的地方有锋利的老茧,割得她娇嫩的肌肤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