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走了啊?”
“啧啧啧,作孽哦……”
“县里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江森身世的消息,从市里发回县公安分局,又从县里发到乡派出所后,在整个瓯顺县的公务系统中,早在几天之前,就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江森不是江阿豹亲生的。
消息很劲爆,可具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没人能说得清楚。只是这么一来,单就江森的籍贯问题来说,有些事情,就又变得非常耐人寻味。
如果是江森的母亲是被拐来的,而江阿豹又不是江森的亲生父亲,那么这是否就意味着江森跟瓯顺县就没有直接关系了?县里好不容易出了个社会影响力这么大的名人,如果这件事被江森知道,江森还会留在县里吗?而且要是这件事被进一步曝光,瓯顺县在这场舆论风波中,又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恐怕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不会太光彩吧?
“这个事哪里瞒得住哦……全乡就这么两万来人,谁家里出这么大的事都瞒不住,别说还是这个孩子,现在多少眼睛看着呢,没事都给你挖出点事情里。”
“不瞒也不行啊,这个闹起来,社会舆论就太大了。以后人家提起我们县里,第一反应就是拐卖妇女儿童,全县这么多人,脸还往哪儿搁?”
“麻辣隔壁的!全国那么多地方出这种事,怎么就到我们这里变得这么麻烦!”
“所以说,名人嘛……”
“你们说这个孩子是不是命特别硬,生来就克父克母的?”
“还真不好说,这小孩这个命,确实不简单啊,一般的爸妈,我看是真享不了他这个福。”
“咳!”牛所长走进来,咳嗽了一声。
那些嘀嘀咕咕的声音,立马安静了下去。
县里是下了命令的,这个消息必须能隐瞒多久就隐瞒多久。最好就是瞒到江森凉了,全社会不关注了,到时候再把江阿豹抓起来关个几年,拐卖妇女儿童的有罪,他这个买货的,照样难逃罪责!江森的母亲自杀,就算跟他没有直接关系,那也是间接被害。
现在不动那个畜生,无非是县里忌惮社会舆论压力。特别是县里刚换了班子,总不能从上任到离任,一直让全县背负来自外界的骂名。名声臭了,那招商引资的工作还怎么做?经济还怎么发展?业绩考核还怎么落实?全县6000多户公粮家庭的生活质量还怎么保证?
这一环套一环的,江森的这个事情,绝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
所以现在县里最担忧的情况,反倒是江森持续大热。
万一江森要是连续三五年风头不减,他的身世再被那些好事的媒体把情况捅出去,那特么“拐卖之乡”的屎盆子,搞不好就真扣到瓯顺县的脑袋上了——
外面那些人才不会管这个情况到底是瓯顺县这边独有还是全国到处都有发生,就像荷兰井盖和东北各种奇葩传闻一样,正常人如果坐下来细想,都能想明白这种事绝对不可能真的就只发生在荷兰和东北,可是只要大家坐到一起吹牛逼,那这个标签,可就特么的贴定了。
这就是舆论的传播逻辑,标签化、简单化,然后形成情绪共识。可问题是,越困难的小地方,往往就越承受不住这样的共识。因为这种标签对小地方的伤害,往往是最直接的。
人聚财聚,人散财散,要是人被吓跑了,那还发展个毛线啊!
所以瓯顺县最近的操作,才会显得如此纠结——把江阿豹关起来吧,怕江森万一高考原地飞升了,会有记者过来捅事;不关吧,万一江阿豹也知道了这件事,那尼玛就真的是定时炸弹。
所以牛所长把事情的真相先提前告诉江森,这里头其实还有一层意思。
就是相信江森最起码不会主动把这件事往外捅,以及在将来县里处理江阿豹的时候,江森能和县里一起保持默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说最终某一天,江森到底是走是留——这样的人才,早晚都是要走的,就算没江阿豹的事情,江森也不可能永远属于这个小地方。这一点,不管县里还是乡里,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只要江森能给瓯顺县和青民乡带来一丁点的正面宣传效果,而不是负面的,县里和乡里也就真心感谢江森的八辈祖宗了。哪怕眼下,大家并不清楚江森的祖宗到底是谁……
“安心做自己的事情,管好自己的嘴巴,别跟家里孩子乱说!”
牛所长皱眉头提醒。
然后一群派出所里的老油条都纷纷保证,“不会的啦!我们又不是傻子!”
“就是!无缘无故跟孩子说这些干嘛?”
“要说也是说高考。”
“现在就拿江森来当榜样了,我家那个小兔崽子,整天说自己这个难那个难,我一说你再难能有江森难?我家那个就说不出话了。”
牛所长听得心头一叹。
江森啊……
还是稍微考个不高不低的分数最好,那样媒体也就没什么好报道的了。
早点泯然众人,对大家都好。
甚至,也包括江阿豹……
……
山间的野风,从山头上蹿下,呜呜作响着钻进山岭间的每一道缝隙,带走地面上几乎所有的温度。一辆警车小心地行驶在高低起伏的盘山公路上,哪怕前年台风过后,青山村到十里沟村的路被结结实实地修了一遍,可大自然的力量,依然不容小觑。
警车后座上,江阿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全身上下挂满从瓯顺镇里买来的名牌,手里还拿着瓶烧刀子,上车后就开始在喝,喝得整个车厢里满是烧酒的气味。他闭着眼,浑身暖洋洋的,完全没有隔三差五就坐牢的烦恼,感觉小日子刚刚好。
车子开出村子将近四十分钟后,开车的年轻警察,逐渐感觉被熏得有点晕,他赶紧打开车窗透透气。窗户一放下来,窗外的冷风,瞬间呼啸而入。
正喝得高兴的江阿豹,骤然被冷风一吹,整个人顿时说不清道不明地浑身一紧,继而过了两三秒,才缓过劲来,立马破口大骂:“你麻辣隔壁的!谁让你个狗生的开窗的!我草泥马……!”
他抓起酒瓶子,就要往开车的警员头上砸去。幸好坐在他边上的老警察反应快,一把抓住江阿豹拿酒瓶的手腕子,厉声喝道:“干嘛?不要命了!”
江阿豹却浑然不把两个警察看在眼里,也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到底有什么危险,只是分明恃无恐地,吼得越发暴戾,“你麻辣隔壁的!你特么比的当你特么是在跟什么人说话?你们姓牛的所长见到我儿子,都不敢再关老子!你们两个特么的算隔壁!我特么让我儿子弄死你们!麻辣隔壁的!我儿子现在是县里的委员!跟县太爷一样大的!我就是县太爷的爸!我特么弄死你就跟弄死条狗一样!我弄死你再去弄你老婆!弄了老婆再你女儿……”
江阿豹满嘴酒气,越喊越不像话。
面对这种别说文化水平,就连基本常识都不存在的货色,讲道理也压根儿没用。车里那个负责遣送江阿豹的老警察有点忍无可忍,一胳膊肘就勒住了江阿豹的脖子,江阿豹奋力挣扎,双腿在车后座上直蹬,嘴里一边喊道:“我草泥马!老子弄死你……弄死全家……”
但因为之前中风的关系,左手到现在也没好利索,出院后这大半年来,一直都使不上太大的力气,也便挣脱不开。喊着喊着,没一会儿,就脖子一歪,手里的酒瓶子也掉了下去。
瓶子里剩下的小半瓶酒,全都倒在了车里头,弄得那股子酒味越发浓重。开车的年轻警察看着后视镜里满脸怒火的老警察,吓得脸发白,说话都哆嗦了:“老……老周,你弄死他了?”
“晕过去了。”老警察一脸无语,把江阿豹往坐上一扔,“麻辣隔壁的,大不了老子真弄死他,伪造个意外现场,操!这种狗东西,弄死他所里都特么该给老子记功!”
“别胡说了……”年轻警察见没出大事,总算长长松了口气,“咱们就当是在运个畜生,运到地方就好了,跟个畜生有什么好较劲的。”
老警察沉默片刻,说了句:“气昏头了。”
说着话,又拍了拍江阿豹的脸。
江阿豹紧闭着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装死,还是真晕过去了。
年轻警察干脆把所有的车窗全都打开来,让冷风把车里吹得跟冰窖似的,把车里的酒味吹散。随后的将近40分钟,车里再没有半点声音。两个警察忍受着严寒,吹得鼻涕泡儿都要冒出来,终于舍命开到终点,在十里村沟的警务室门口,把江阿豹像拖死狗一样拖出来。
“老邢!”老周朝屋里喊了声。
常年在村子里驻守的老邢,急急忙忙从二楼的值班室里跑下来,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冻得直哆嗦,看到江阿豹被两个同事架着,不由又道:“这狗东西又怎么了?”
“在车上喝酒骂娘,老子把他弄晕了,先关你这儿醒醒酒吧。”老周说着话,就要把江阿豹扛进警务室的拘留室里去。
邢队长却急忙喊道:“不用!”
他走到江阿豹跟前,左看看,右看看,沉声道:“我去烧一锅开水,等下直接浇他头上,他肯定就醒了!”
“不行!开水不行!开水要死人的!”江阿豹立马惊醒过来,慌张地嚷嚷。
“草泥马!跟老子装死!”老周顿时火大,使劲把江阿豹往地上一推。
江阿豹一屁股坐到水泥地上,但大冬天穿得厚厚的棉裤子,让他半点痛都没感觉到,反倒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你个吃屎的憨逼!这都被老子骗了!”
“我草泥马……!”老周抬起脚就要上去踹两下。
邢队长和年轻警察连忙拦住老周。
“老周!算了算了!跟他一般见识什么呀……”邢队长急忙大喊,“别理他,别理他,送到了就好了,大过年的,别搞事情了。阿豹!你特么脑子放拎清点!走啊!还在这里等屎吃吗?”
“嘿~老子就说你是孬种,你动我看看啊?!”江阿豹志得意满,又冲被邢队长和年轻警员拉住的老周挑衅了一下,才站起来,屁颠颠朝着村口的小卖部跑去。
兜里有江森给的三千块,这么多钱,不抓紧花光,等着长毛吗?
等江阿豹跑远,邢队长和年轻警察才放开了抓狂的老周。
“草特么的!”老周愤愤骂了句。
邢队长却见怪不怪,拍拍他的肩膀,叹道:“这人就是这样的,慢慢就习惯了。”
“马拉个币的……”老周还是没撒完气,来了句,“他儿子又不是他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