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峪寺卖菜,出来一伙妖怪。
秦琼寨卖绳子,出来一伙野骡子。
现在秦琼寨废了,皇峪寺村就把这制作栗花火绳的手艺接了过来,生意出奇的好。种蔬菜太劳人,行情好一时、哈一时,现在谁还愿意废那个神了?
李少波将唢呐端端地放进琴匣子,站起身直了直腰,不紧不慢地向主席台的废墟后面走过去。
栗花火绳升起股股青烟,映射在亮子上,摇摇曳曳。挑线把式闷声不响低头立在挂绳边,为后面的本戏装配人偶。头茬、桩桩挂成一串,齐上齐下地蹦蹦跳跳。这些上等牛皮制成的人偶,经年累月,越发柔和、油亮,那质感就好像鞋匠老师傅的皮围兜。突然,羞布娃娃突然脸一沉,收起了她诡异的笑脸。定睛一瞧,却是仔仔捣鬼,这小子嫌热,把脱下的背心给罩在了通神的上面。瞎子娃怀抱月琴调弦,硕大的喉结在喉咙里上下滚动。天外的雷声不知是该操心还是该期待,就怕老天爷没啥准头,劈头盖脸的一通乱来。
李少波站在阴影里,脸冲着一堆碎石烂砖,瓦砾中的一大片虫鸣声立刻停止。他长吁一口气,抖抖身子,跟着把皂色免裆裤的裤腰挽紧,整了整对襟的粗布衫。这时,一个长长的黑影慢慢地在他的身后压了上来。
“该摊牌了,黑田君。”一口地道的关西口音,字字句句好像砍木头,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娘娘腔。
李少波双臂交叉在前,身体纹丝未动。长时间的沉默,一头胆正的公蟋蟀率先试探了几声,随后便是一片夏虫的大合唱。
“黑田君,若非情势紧急,我岂能现身?”何兴迈腿跨入了阴影,与李少波并排而立。那边,张村长又戏瘾难耐,半掐着嗓门过戏词儿:
“先生,我大哥有书,应急速起兵,还有何事不美?”是《走西川》中,张飞,张翼德的念白。
李少波神情漠然,过了片刻,他才侧过脸来看了眼,身旁并行而立的正是何兴。
“现身?”李少波闷着头冒出一句来,“公子以何身所现?又所为何来呢?”李少波蓦然抬起头,像电杆头上的猫头鹰发现了田鼠,两只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双眼直视何兴。“六代目?七代目?”他嘴角一提,“还是田冈满?”李少波一撇嘴,“神户的大码头看来还是忒小,我听说山口组到底也没有盛得下大公子啊。”
何兴的脑袋微微的后仰,下巴壳上翘,用上眼皮把自己的两道目光压住。“妈的,看来你这家伙早就认出我啦?不吭不哈的,快二十年没见了,还是那怂势子,蔫怪蔫怪的。”他没来由地想笑,可笑不出来。
“即使在这皇峪沟里,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吧?”李少波不紧不慢道。
“别废话了,黑田君。事不宜迟!”何兴一双细眼里闪出两道寒光,像一头饿极的狼。“再不联手干,就会丧失良机。”
“田冈满,你这是什么话?高桥不是被你们所害吗?”李少波抻抻脖子,“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那双黑眼再次闪现,在信可乐也亭,在寻宝记酒店,在车窗外细雨霏霏的的浮光掠影中。要不是在和平饭店的侧门,遭遇警方的突袭而意外逃脱,他黑田也许早就被报销了。
今天这戏,是李少波和刘文化搭手撑的亮子。就在他顺手把喜鹊递给的羞布娃娃挂在亮子横杆的端头之时,他蓦然一惊。不会错,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那双眼!那人别进了校门,同时,那两道令人胆寒的瞳孔也一同闯了进来。陈老六、周密,哼哧哼哧地在关大铁门。现在那一对眸子,同样挂在在幕布的另一面,和大家伙一块儿等着看后面的连台好戏。这老六也是,费那老劲关大门干啥呢?又不收门票,何必多此一举?
“高桥是败类,不足挂齿。”何兴不屑道。“这家伙见利忘义,差点儿让‘樱’社玉石俱焚。”
“‘樱’社?”唢呐李犯了迷糊。吉野河的樱花,还是凉风垭紫荆花?为什么连草香和泥土味儿都一模一样?文子妈妈牵在手里的孩子,一边是田冈满,一边是黑田。啊呀,文子妈妈摔倒了,快扶起她。那一头的乌发,是吉野河的瀑布啊。
“黑田,借一步说话。”田冈满说道,几近命令的口吻。
吉野河乱花迷人。黑田揉揉双眼,抬腿迈过残垣的豁口。斜对面,也就有个二百来米左右,牛自发家破败失修的门楼子下,一盏昏暗的绿搪瓷罩吊灯挂在那里晃来晃去。几乎所有长了翅膀的虫子都被招引了来,它们如同疯了般上下飞舞,挥霍着短暂生命旅程中的终极狂欢。老天爷正打此地路过,惺忪睡眼一眨,半空中顿时电光骤闪,一阵闷雷隆隆滚过天空。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崖脚下走不多远,就到了牛自发家门楼对面的神龙潭。此时的潭水,如同开了锅似的黄汤,不停地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儿,闷热无比的一个大蒸笼。
“‘樱社’就是咱们日本现代版的‘黑龙会’。”何兴的嗓音将将盖过汹涌的潭水声。这里,除非有鬼,没人来偷听。他接着说,“长话短说。战后,‘黑龙会’遭占领当局取缔,‘樱社’几乎在当天就秘密成立了,其幕后的势力之大一般人无法想象,远超当年的‘黑龙会’。这么说吧,几十年来,‘樱’社的掌门人全都是些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何兴左右张望了一下,把嘴凑向李少波的耳边。李少波下意识向一旁撤了半步。他并非厌恶对方嘴里龇出的两颗长牙,也不是受不了扑面而来的一股葱蒜味儿,他只是不习惯有些人干啥都煞有其事的那一套做派。他跟他的义父,田冈一雄一样,讨厌一切男人间的近距离接触,有事儿就说事儿,又不是娘们儿,叽叽咕咕地咬啥耳朵?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一句,也是奇怪,一辈子对政客嗤之以鼻的田冈一雄,到头来却给亲儿子取名田冈满,说是为纪念头山满。这也就怪不得田冈满这小子对继承山口组的衣钵不屑一顾了。
“你晓得阴阳师吗?”田冈满问。这热的天,何兴不知啥时套了件中山装,布料已洗的发白看不出本色,肘部各打一块儿从牛仔裤上裁下的厚补丁,东扯西拉的线脚想必是滦镇鞋匠的手艺,胸前的贴袋插两只钢笔,笔帽顶起了袋帘,像两个小把戏在探头张望。在关中地区,可不要瞧不上这套行头:让人又敬又怕的物理老师,永远扶不了正的副科长等。而那些应时代潮流而生,如过江之鲫的终南山文人,为了靠山吃山更得扮上一付好派头,否则国学如何兴盛呢?看来,田冈满这家伙混迹关中民间,玩弄小隐于野的把戏也算是颇具心得,与永田町的主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走马灯般的轮流坐庄才是大隐于朝,把时代最强音吹奏出不着四六的低调儿,也算高人。
“阴阳师?”李少波脑海里一闪而过是严小鱼。这女人,老是算走算念叨,邪气的很。
“土御门的白狐之子?”李少波当然知道阴阳师。他瞄了眼牛自发家那边,门楼里有影子一晃,老榆木门吱呀声,就像来自上一辈子濒死的干咳,在睡眼惺忪中宣告不得安宁的一天的开始,啥秘密也兜不住。
“没错,安倍晴明的嫡传子孙。”
“莫非是那位?”
“当然。永田町官邸的长住客,暗地里操纵‘樱社’的一切,日本所有机器的运转无不玩忽其股掌之上。”田冈满抬手用中山装的袖口揩揩额头上的汗珠子。“假如我们这次搞砸,那阴阳师一定会托词辞职下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