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闻。”一双脏手冲向冯思远的鼻子。
冯思远没躲,他用两根手指顶起眼镜腿,如同警犬般将鼻子嗅了过去。
“怎么样?”周密那卡尺等寸的三七开头式被山风所虐,一绺黑发耷拉到额头中央,他用了些腰力甩甩头,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谢顶的迹象却欲盖弥彰。偏分的头式,也远没有达到地方支援中央之目的。
“潮味儿?”冯思远茫然道。
“使劲闻!”
“霉味儿?”冯思远抬起头,一双无辜的大眼透出些许的兴奋。他用双手把眼镜戴端正。
送葬的队伍乌哩哇啦地涌了下来。引魂幡迎风招展,白煞煞的纸钱满坡乱滚。大蛋抱着他爷的遗像走在最前,二蛋哭的稀里哗啦,薛志明、石苗苗这几天哭过了头,夫妻二人手握白色拉纤,一左一右列于棺柩的最头里。石苗苗身披五彩被单,却不哭不喊,有些发瓷。
陈老六连夜搬来的樊执事,那真是名震长安滦镇十里八乡。其人性急,见不得木囊人,其“人这一辈子只有两件急事儿,一是生娃,二是埋人”的人生理念,远比他作为第一付会长的终南山国学研究会的名气大得多。此刻,老樊一挥手,刻立马嚓叫停了“八挂五”,害得李少波的唢呐刚要爬上一个“祭灵”的高坡,这下子,却被凉在了二半道。
“放炮,落棺!”樊执事火急火燎地喊道。此时,朱漆的棺椁刚刚落下八个壮汉的双肩,送葬大军的队尾还未停妥当。
“急着死呀?”一抬棺的男人揉着肩膀骂道。一个矮个子胖婆娘抬起一脚把她举的“金斗儿”踢到了棺材边。
“脚后跟儿磕屁股蛋,人家樊大师急着下山,听说后面还有俩儿场子哩。”
“哦,谁家的?”
“晌午,内苑村瘸子魏家娶新媳妇儿。撵黑儿,上王村乔记炖锅鱼的老板他大接寡妇哩。”说话间,胖婆娘见没人注意,一个眼疾手快,弯腰拾起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模样的小东西,也顾不得在袖口上把泥蹭掉,急死忙活地一把踹进了自己肉敦敦的怀里。
“北豆角村长家那傻冒儿不是看上你咧嘛?啥时候办事?”麻脸男人在后面舔脸问道。
“看上你妈咧。”真个是关中女人的刀子嘴下,吹灯拔蜡。
弓幺儿双肘支住掀把,滋滋地嘬着烟屁股。牛自发蹲在一边,手中捏着一块土瓦残片继续清理掀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把手中沾满泥巴的瓦片撇到坑下。全钢的掀头被他拾掇的锃光瓦亮,单等樊执事一声令下,就地埋人。
薛家众亲属环穴而跪,灵柩缓缓落入。顿时间,攒足了劲儿的鞭炮声、唢呐声震耳欲聋,与第三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成了一片。
“赶紧!”樊执事一把将薛家长孙推下硝烟未散的墓穴中。胖墩墩的大蛋爬在墓坑中央的棺材板上,一面恸哭一面用孝布擦拭棺材板儿。
“哥,我也下呀。”二蛋扒在坑沿儿向下喊,只听得墓穴下“啊呀”的一声尖叫,只见大蛋鬼撵似地窜了上来,踉踉跄跄向前没两步,便一头栽在土堆上。二蛋见他哥满头大汗,一脸的惨白,浑身瑟瑟发抖,呼哧哧直喘粗气,顿时就吓傻了。薛志民两口正在干嚎,见此情形赶紧放下十二杆纸的“引魂幡”奔了上来。
“儿呀,咋咧?”石苗苗摇着大儿子的肩膀。“哥,哥,哪个鬼怂吓唬你?”二蛋一边喊一边撸起袖子要去打锤。大蛋闭着眼不吭气,一只圆滚滚的黑头苍蝇落在他睫毛上。“啪”地一声,大蛋扬手拍死了苍蝇,把他娘吓得双手紧捂胸口。而这小子却冷不防一个骨碌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自顾自向着梁下跌跌撞撞跑了下去。
“我去村口什子跪着,等你们送完咱爷回来。”大蛋一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二蛋吼道,“撵我做啥?回去!”见没旁人,他嘟哝道,“丢先咧,日他妈,大白天见鬼咧。”
“咋?”二蛋完全没摸着头脑。
“墓穴底下咋有人咳嗽?”
二蛋一愣神,随后便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止不住的流眼泪,赶紧蹲下捂住肚子。大蛋踹了二蛋的屁股一脚,嘿嘿干笑两声,扭身向坡上走去。
薛志明只好央求牛自发,“他叔,还得有劳你大驾哩。”。樊执事走过来用力一拍牛自发肩膀,“老牛……哎呀……”话音未出,樊大师的手腕差点被硌脱臼。“好家伙,你这哪是肉肩膀,简直一个打铁砧子。”他提溜着手,疼得嗷嗷直咧嘴。
樊大师缓了口气,上前替牛自发掸了掸衣领上的灰尘,“哎,老牛,前响儿去哪儿浪咧?挖到啥宝贝儿咧,也不让兄弟开开眼?”他笑眯眯地上了一颗芙蓉王,“这事你得弄,邻居嘛,救场如救火哩。”
石苗苗也靠了过来。“他叔,封堂口非你不可,可不能把俺爹撇半道儿上呀。”眼看这女人咧开嘴马上要嚎,却被负责搀她的两个女人一把拽到了一边去,东一句西一句地胡谝起来。
牛自发没说二话,把烟往耳朵后面一别,掂起那把明晃晃的钢锨,一纵身,跳下了墓穴。
“樊先生,钱咋开?”弓幺儿站在木梯子上,搓着三根手指头瞪眼问道。“好说,好说。”薛志明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一阵清风扫过石拱桥下的水面,冯思远回过了神。“要下雨?”他双手拢了拢肩膀,“周密这小子到底哪去了?太不够意思。”他嘟哝一声,正想转身回屋取顶草帽,却瞥见何家的灯突然被拉灭了,随后,几个人影从门缝中别了出来。正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紧接着,轰隆隆满世界响起阵阵的炸雷。冯思远看得分明,只见那几人哈着腰,一溜烟地穿过蒿沟上的土路,向着土地梁的方向窜了过去。
“哎呀,”冯思远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要动手了。”冯思远急得直跺脚,脑壳中大量闲置的灰质神经元,噼里啪啦地开始放电。他用两只手掌撑住后脑勺,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事不宜迟,决不能让他们得先机。无论什么珍宝,要是落入贼手,就算毁了。”
冯思远拔腿下了石拱桥,顺着河岸边向上营跑去。他要去小学校搬兵。
“先和周密汇合再说,这小子一定在戏班子那里瞎掺和。”冯思远边跑边思考着应对之策。山前山后雷电声再起,击人魂魄。
“秦岭山脉不会被雷炸成碎片吧?真如此,那将会有多少秘密被抛出来大白于天下呀?”冯思远沿岸边向前奔跑着,金沙河水在迅猛的上涨。夜幕中,无边无际的力量在涌动。
“张村长不知还在不在?”冯思远边跑边想,“虽说此君乃是官场上千篇一律的乏味之人,但在要紧时,小干部才最靠得住,他们最拿事儿。”不知怎的,冯思远突然想到了初唐的萧翼,那位阎立本画笔下唐太宗的监察御史,表面上看,多么敦良温厚一老者,却骗人不眨眼,设百般损招,赚得辩才老和尚世代家传的兰亭序真迹。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空气中立刻充满了土腥味儿。
“要是郭警官也在就更好了,有他在,天塌下来也不怕。”冯思远在心中排兵布阵,他知道大敌当前,容不得闪失。
天不会塌,可陈老六家的打谷场顺着陡崖塌到了河里,冯思远登时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往日温驯如小姑娘般的金沙河,此刻被一下子吹了起来,好像小寨十字赛格门前的充气巨人,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般。河水涌着大浪从小学校后面的弯道奔出,把刚刚溜下去的一面土坡卷的无影无踪,一堆打谷场的老物件浮在水面上转着圈,从眼前急速而过,冲向下游。
“不好,涨大水了。”冯思远是江南人,河水暴涨司空见惯,可他知道这是在山里,不是开玩笑的。他定定神,抬起头仔细察看岸坡,那陈老六颇为自豪的,皇峪寺村的制高点。
河水在迅猛上涨,一堆一堆的泡沫在破裂,一棵粗大的板栗树树根在前被压在水下,树冠拖在后面,一路扯扯挂挂,终于被连根带枝冲向下游,黑黢黢的一团影子,所到之处,瞬间形成巨大的凹陷,立即就被几个大浪填满,恐怖的旋涡裹挟着一切。
“按理说,皇峪寺村离河水源头如此之近,根据周边地理地貌分析,方圆的汇水面积并不大,怎么能支持如此迅猛的大水呀?”冯思远正愣神时,突然感到脚下有东西在拽他裤脚,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猫。这猫头好大,是一只宠物蓝猫。它仰着胖腮呼噜呼噜地蹭冯思远的腿脖子,“喵,喵,”小家伙抬起头,两只瞳孔圆溜溜放光。
见到这只胖猫,从不迷信的冯思远,越发焦虑了。原来,这皇峪寺村有个传说,说每年呀总有那么一次、两次,有人会突然发现凉风垭的石佛不见了。这事儿到也没人上心,因为呢过不了几天那石佛会自己归位,稳坐于莲花台之上,路过的山民随口一句“回来咧”,也算是跟佛打个招呼。有说石佛赴西王母的蟠桃盛会,也有说回感业寺添灯油,速证磐捏。还有更邪乎的,说石佛出差的那几天,平日里踪迹难觅的这只兰猫,还会来村里报信儿呢。
“这猫灵得很。”当地人笃信不疑。这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冯思远最喜欢,感觉好刺激。现在,这只猫的确提醒了他。
“石佛出事了?”冯思远一百个心脏在嘭嘭乱跳。为了这尊石佛的断代,冯思远可不是下了一星半点儿的功夫。北大考古系的那几位老先生被他这历史系的本科生搅和的烦不胜烦,但最终,他们的权威结论却与冯思远的推断不谋而合:
这是一尊唐佛,大约雕琢于贞观年间,绝不会晚于开元。这个结论,那可是冯思远一系列推想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环,他脑海里的拼图由此才开始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
“就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你这也太没边了吧,”周密半真半假地嘲讽冯思远,“不过,这也的确是你们这类民科考古研究的乐趣所在。”
冯思远不反驳。邵师兄上个月突然不知所踪,到师兄挂单多年的净业寺去打听,却真个碰上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个不怕多嘴的小和尚说邵居士脑子好像有些不对劲儿,这让冯思远心里感到十分不美。邵师兄隐逸山林深处,化作了一缕空谷幽兰?还是寂寞难耐,走了秦岭捷径?也许,二者本就是一码事吧。
“谁疯老邵也不会疯。”冯思远心如明镜,“此位仁兄才是那些被周密所笑话的大胆假设的始作俑者呢。”
“你们去看看吧,那宛若石佛背光的陡崖上,一定有个洞窟。”邵师兄把握十足地对他俩说。这次一到皇峪寺村,冯思远就领着周密去沣峪净业寺探望邵师兄。
“洞窟?”周密敏感地问道,“藏经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