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开大船来日本太妙不可言了

神龙冲浪里 陶凤鸣 3896 字 1个月前

“你亲吻了我的头发,说我是可爱的人。然而,你却要去京都。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喔……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

四条通大桥上沙哑的歌喉,唱了一遍又一遍。与其说她在歌唱,不如说是在倾述,在与自己的心交流。夕阳眼瞅着要被晚霞拥入嵯峨岚山的怀抱,一轮满月静静挂在鸭川的正当空,丰沛的河水似少妇们的好年华,涌动着无穷的激情和魅惑,她一路撩拨着河水两岸心绪难平的男男女女,也给每个伤感的心头上撒了些节日的惆怅。而她自己却向着南方,向着大海的方向扬长而去。河的对面,先斗町沿河茶屋的纳凉栈桥上已是一座难求,各色灯牌、晃动的人影与瑟瑟残阳相互夹杂,倒映在河水之中。那不绝于耳的觥筹交错,却被鸭川尽数吸纳,悄悄卷入河底,带给了水底的河童。

雪村拈一枚硬币,弯腰放入琴盒之中。正在这时,一双木屐滴答答飘然而过,那月白色鞋襻上的三朵红色樱花,似有暗香袭来。

雪村急忙直起腰,那女人却已斜穿过四条通大桥,沿着马路对面的大桥栏杆,向南座方向走去。雪村拔腿欲追,却不想正被一支阿波舞的游行队伍拦住了去路。

京都的阿波舞,今天就是最后的高潮。各“连”将与今晚的五山送火一起,将每年一度的盂兰盆节送入尾声。

“好久不见,您好吗?”

“没关系我很好。”

“加油!加油!加油!”

两只阿波舞连队在雪村面前的四条通大桥上迎面相遇,口号声、呼喊声震耳欲聋。马路对面以年轻女子为主,人人都是拖地的粉裙,宽袖白褂子,腰间扎着宽大的黑色腰带,头戴形状奇特的斗笠。而这边的队伍则一水的全是壮汉,他们个个光脚白袜、白短裤、短袖青衣敞着胸膛。这些男人们异常亢奋,个个扯着嗓音叫破了天,动作十分地夸张,与迎面而来的女子们的纤细柔美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呼叫声与囃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阿波舞无论舞蹈动作还是号子,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而舞者们不论男女老幼却都好像要把毕生的热情全部倾注于此。他们如此忘情、如此投入,打动了舞者自己,更感染了所有的观者。想必,那些人群身后匆匆踏上归程的亡灵,更加依依难舍吧。

雪村知道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他就没法子过到马路对面去,干着急也没办法,等着吧。小时候,每年的盂兰盆节最后一天,在“大文字烧”结束后,他心里面总一种急速坠落之感。直到长大后才懂得,那是因为盂兰盆节一结束,秋天就来了。

此时此刻的雪村,哪还有伤秋悲月的功夫。上午才刚刚联络上了“樱”,可他随着那辆山口组的破车,一起沉入了鸭川,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怕是凶多吉少。

当时,“樱”驾驶着面包车冲断石栏的一瞬间,雪村双脚拼命蹬向椅背,整个身体一个后仰翻,从副驾座上一咕噜滚落到了车外。落地后的他,没有片刻迟疑,三步两步就越上了河岸边的台阶,上面就是四条通大桥。桥上围观者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落入水中的车与人。雪村纵然是心急如焚,却也暂时只能当个观众,他要随时应付各种可能的状况。

站在四条通大桥上向下望,面包车已全部没入鸭川的河水中,平静的水面打着一串串不详的漩涡。他四处打量,幻想着能奇迹般地看见“樱”的突然出现。“樱”死了,他怎么办?

一个小时后,警局的救援车把那辆面包车吊出了水面。从桥上往下,不可能看清车里的状况。现场已被警戒,闲杂人无法靠近。几个警察将车帮子撬开,陆续从车中抬出些物体,放在岸边清理。有个头目模样的便衣接了一通电话后,指手画脚地吩咐一番,现场人员很快将所有的打捞物全都放在平板车上拖走了。没隔多久,又来了辆警车,两个蛙人鱼贯跳下车,他们未有片刻的迟疑,或立刻潜入水中,或像野鸭一般在河面凫水巡查。但是也就一会儿功夫,就见这几人纷纷离水上岸,跳上车一溜烟儿的走了。

雪村在桥上看得真切,蛙人啥也没捞上来,岸边空留下一摊摊凌乱的水渍。几只绿头鸭欢快地沿着岸边逆水而上,一对儿恋人骑着单车飞快而过,撒下一路清脆的车铃。

四条通恢复如初。鸭川的大鲵鱼,也都潜在水底不为所动。水面上五彩斑斓,波光粼粼,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雪村站在四条通桥的人行道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瞭望着南座的方向。天色渐暗,街面上华灯初上,“樱花”木屐早已不见了身影。新开场那边,阵阵云鼓伴着如咽的长歌三味线,越过歌舞伎剧院的破风屋顶飘了过来。沿着四条通向东,通往祇园和八坂神社的大道上,人流渐渐的稀疏。此刻的京都人,无不期待着每年八月十六日晚八点钟开始的“五山大文字烧”。

“他们还是跟来了。”雪村陷入了困局。虽然‘阴阳师’命他一切听从“樱”的指挥,但秦长老却告知他,雪藏在建仁寺雪村友梅塔头中近千年的秘钥,却只有雪村家一族能够顿悟,说这秘钥并非是一把带齿的铜钥匙,而是一段觉悟:觉悟到了,神秘之门自然会以其特有的方式打开。建仁寺的历代长老世代相守等待着时机,等待着雪村家的觉悟者。长老们确信,那大和民族最崇高的圣物,终将被这秘钥所开启,那圣物在遥远的秦岭大山之中,千年守望,等待着觉悟者。

“我是那个觉悟者吗?”雪村双拳紧握。“如果我真的是那个命中注定要为大和民族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那‘樱’呢?高桥呢?他们长年蛰伏于中国内陆,难道不也是为了保全那份‘皇国史观’、‘万世一系’的脸面吗?”

秦长老交代雪村,他必须形影不离地保护“樱”。雪村明白,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是监护。他们两人必须绑在一起离开日本。

“东京的大人物,”昨夜,在建仁寺的推云轩,秦长老给雪村传授东京来的指令。“‘阴阳师’不相信山口组有胆量在日本本土为高桥复仇。”秦长老放下茶筅,双手捧起建盏,吃了一口茶。“但他们关东人如何懂得,复仇乃是山口组生存的哲学。”

没想到,秦长老一语成谶,神户的那帮亡命之徒居然跟着“樱”,从中国大陆追杀到了京都。

“可‘樱’回日本的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呢?”这起注定将要震惊世界的阴谋,雪村也是昨晚才得知。他知道,秦长老也仅仅透露了些与他的任务有关联的只鳞片爪。

“谁想到一夜之隔,秦长老被害,‘樱’也葬身鸭川。”雪村郁闷极了。“直接到东京找‘阴阳师吧’?”雪村摇摇头,暗自苦笑。“如果我不顾一切,搭乘明早的飞机直飞西安,可高桥君已身亡,我单枪匹马能干什么呢?我如何与他们在上海、在西安、在滦镇和皇峪寺村发展的内线建立起新的联系呢?”雪村望着鸭川两岸的堤防上越聚越多的人群,一筹莫展。

此刻已是傍晚,年轻人借助于鸭川上连成一排的白色龟石,跳到河中央的沙洲之上。对他们来说,这里更是五山观火的绝好所在。离放火还有两个钟头呢,三三两两的沙洲上已急不可耐地开始燃放烟火,惊起飞鸟阵阵。

他孤零零地站在四条通大桥上,两条腿不知迈向哪里。大桥另一头的新京极方向,外国游客们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几乎要掀翻了河源町的天空。木屋町、先斗町一带,天妇罗的噴香,伴着滋滋啦啦的油花,顺着河水扑鼻而来。

路灯下,他将一直紧攥的左手伸展开来,他的手心里也有一张纸条,折叠方式与“樱”的一模一样。这白纸条上也是洁白如雪,空无一字。

“注连……绳。”雪村脑海里浮现出建仁寺游廊中的画面。

“贵……贵船……”这是秦长老咽气前吐出的最后一句。

“贵船?”雪村的脑筋在急速飞转。

“莫非秦长老在暗示贵船神社?”雪村蓦地抬起眼,向着鸭川上游的方向,一直向北望去。鸭川像一条游龙,蜿蜒在京都城节日的灯火之中。过了御所,京都大学再向北,灯火渐弱,到了下鸭神社,就完全陷入了漆黑一片的世界。京都城四面环山,北面横亘着比睿山、武奈岳、鞍马山和船冈山,以及海拔最高的蓬莱山。鞍马山下坐落着名声显赫的上贺茂神社,比睿山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京都人的精神家园,否则的话,仓子皇后怎么会偏偏选在大云寺内立观音院,以祈祷冷泉天皇的脑病痊愈呢?

而贵船神社就隐翳于蓬莱山中的松林之中。

几个醉汉从雪村面前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跟在最后的那个家伙冲雪村骂骂咧咧的,明显要想找事儿。这世界怎么啦?到处都是小跟班儿的货色,永远一股子气不愤的样子,就像一头头因落败而失去交配权的公熊。可落败的公熊也是有尊严的,它们宁愿孤独地终老一生。

“贵船神社,长老在暗示什么呢?”雪村没功夫理会这帮瘪三的挑衅。那几个家伙一路嚷嚷着走远了。

“贵船神社,注连绳?”雪村头有些晕。打斗带来的疼痛感现在才在浑身各处冒将出来。虽然乡下武士历来有把秘令用纸捻卷进注连绳芯的的土办法,“可是,神社里的注连绳比神还多呢,如何判断哪一根是与众不同的呢?”雪村两根拇指使劲地顶在太阳穴上,脑子里闪现着一帧帧贵船神社的画面。

贵船神社,相传是神武天皇的母亲玉衣姬,乘坐黄船来到此地,因“黄船”与“贵船”发音近似而得名,是全日本四百五十多处贵船神社的总社。作为京都最古老的神社,这里供奉着京都的水神,此神名为闇龙神。

“闇龙神?”因为秦长老,雪村对所谓隐喻很敏感。“闇,通假暗,古汉语中,是昏庸、糊涂、愚昧的意思。”作为五山学派创始人雪村友梅的后代,雪村的汉语修养,丝毫不逊色于京都大学的那些个大牌汉学家。“作为日本水稻的发源地,京都水神的地位可想而知。”想到这里,雪村心中一惊,头皮感到一阵发麻。“京都的水神,怎么会是这么个晦气的名字呢?

“如此看来,这闇龙神也许不是水神吧?”雪村心想,“可是,以讹传讹上千年,是何方神圣在故意编排日本人呢?”他的思绪像一架小小的无人机,嗡嗡嗡地飞到了贵船神社的上空兜圈子,却怎么也理不出丝毫头绪。“秦长老到底在暗示什么呢?”

这时,人群又重新陆陆续续涌上四条通大桥。其实站在桥上观火,视野更加广阔,而且也不用准守什么“鸭川等距离原则”。只是大桥高高在上,一家人少了许多亲水的氛围。另外还有一点原因,京都人心照不宣。那就是,三条、四条大桥上,此时是外地佬的天下。

“现在赶往贵船神社探个究竟?”雪村在心里盘算着,“太盲目了。如果长老暗示的是,有什么人在那里等着,那也太匪夷所思了。‘阴阳师’和长老从未提及任何第三人,况且今天的突发状况谁都始料未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