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黑田听若头说过,他们这个六代目司忍眼光更加超前,自他接任以来,驾驶着山口组这辆老爷车,那是嗖嗖地弯道超车。他们布局区块链,操盘信托,去年在比特币交易上狠狠地收割了全世界的韭菜一把。黑田不懂什么互联网,可他知道,对山口组来说,赚钱就是硬道理,“这才真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呢。”有说,是日本无名氏发明了比特币。他笑了,隐姓埋名是山口组的铁律;闷声不响发大财是山口组百年不倒的秘诀。只可惜了,美丽的秦巴山区,多少小水电站开山毁林、河水断流,多少台机器夜以继日地拼命“挖矿”,所耗电力之大,令人咂舌,所得产出却看不见、摸不着,全都白白地交了智商税。还有那个二维码,连内苑村卖菜的老婆子都在使。黑田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就笑了,这玩意儿也太日本了,这不就是雕佑西的刺青落款吗?弟兄们的屁股蛋上谁没有这么一小块儿?
一直到后半夜,夫子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隔壁房间也消停了。
“《兰亭序》是奇葩中的奇葩。”这是胡兰成的口头语。仰赖这位先生孜孜不倦的栽培,才造就了黑田、高桥的汉文化功底。
“就觉得高桥这家伙对《兰亭序》的兴趣锐减,难不成,《兰亭序》只是开胃菜,还真是‘老鼠拖油瓶大头在后头’?”黑田心里嘟哝,“这小子死的真不是时候。”黑田知道,今夜的睡眠算是泡汤了,他索性爬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免费的速溶咖啡,却咕咚一口喝的太急,烫得他直跳。“否则的话,也实在是说不通。《兰亭序》真迹,于中国、于全人类,的确是毋庸置疑的顶尖瑰宝。即便如此,那也不至让咱们用一个世纪的时间,持续不断地动用各种势力,甚至国家力量去攫取吧?何况,那一张薄薄的东晋蚕茧纸,真的能流传至今吗?”
“是谁杀了高桥呢?”黑田不信刘金铭会是杀人犯。
黑田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双眼睛,在信可乐也亭,在列车细雨蒙蒙的玻璃窗外。
小时候,黑田是见过鬼的,对这对儿眼睛更不陌生。
那是每年的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每当这一天,太阳落山后,妈妈是不允许黑田出门的。可管得越严,小黑田偏偏越是要想尽各种花招溜出去。街上虽见不到一个人影,可满街的鱼腥味儿在引诱着他。他独自一人顺着神户港的弁天滨界隈,一直溜达到川崎町。他每次逃学就喜欢顺着这条湿漉漉的码头工人小道无所事事地瞎溜达。有个秘密,没告任何人。每年的这个夜里,溜出家门后,贴着街边走着走着,不知那条侧巷里,就会冷不丁冒出一个戴着大斗笠的小和尚,小和尚悄无声息只管低头前行。忽明忽暗的路灯下,小黑田被牵着鼻子跟在小和尚的身后,完全不由自主。是白灯笼,那盏挂在小和尚脑后的白灯笼,让他如着了魔般地一直跟着走下去。小黑田想喊,却出不了声。小和尚不回头,黑田就只得这样一直跟下去。白灯笼浮游在小街的中央。小黑田怕了,可却没法停下脚步。只有等到远处有了行人,那小和尚立马上就会溜走。
黑田从未正面见到过那张脸。
黑田打了个尿战,他赶紧冲进卫生间。
“那是提灯小僧啊,”有一次小黑田说漏了嘴,圆子妈妈听闻顿时大惊失色,“那是妖怪。”
妈妈告诉黑田,那“提灯小僧”是个怨灵,生来没有脸。这小小的鬼魂专们祸害儿童,总是会在盂兰盆节的夜里出现在神户的偏僻小巷,去引诱那些心野的小男孩,如果一旦被它拖入黑暗中,谁也别想再找到回家的路了。
没有脸?可小黑田分明瞧见,一对儿黑眼珠子,悬挂在“提灯小僧”的月代头之前。记忆模糊了,“提灯小僧”那对算盘珠子般的瞳孔,已被他从孩提时代的脑海里渐渐抹去了。后来,黑田惊奇地发现,近代蔓延日本列岛的极右翼势力,不就是“提灯小僧”吗?“提灯小僧”长大了。
“你参加了右翼?”黑田有次问高桥。
“我不是鸟,没有翼。”高桥这样回答。这小子被赶出师门时,喊出了那句“到黑龙会去”,黑田料想高桥这只鸟将来会生出什么样的翅膀。他们这一类人,所狂热追求的无非是什么“国家主义”、“皇国史观”、“尊皇、攘夷”,那些骗人的把戏。这帮家伙自诩为“士”,好像对荣华富贵什么的嗤之以鼻。可口袋里要是没俩钱,高桥这小子能撑几天?
“如此看来,《兰亭序》的迷踪,要和高桥的那些‘主义’缠一块儿了。”一碰到政治问题,黑田就头疼,他索性不想了。
南方天早。这才5点刚过,巴掌大的玻璃窗上已发白透亮,街上也早已是人欢马叫。
可不敢让姓朱的再缠上,马上离开南京。
黑田胡乱洗漱一番,穿戴齐整。他拎包来到一楼柜台结账。“结过了。”值班小伙头儿闷头咕哝一句。黑田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扭头一看,楞住了。
只见朱顺乐呵呵地推门进来,人还没到近前,一口的南京大嗓门就迎面扑了上来。“走,黑田兄,一起弄点儿好滴切切。先来一大碗皮肚面,阿好?”
黑田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句中国俗语差点儿脱口而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