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修德历史混乱,也许只有他知道:他究竟姓什么,数典忘祖,祖上算是无才无德,没有监护人活到他记事,他从小就混迹码头,是码头上厚颜无耻的混混,人穷志短,为了口吃的,无行无德,偷抢扒拿,都曾干过,如果不这样,他早已夭折,他究竟姓什么,无从考证,一切都如尘埃,淹没在这水一样的世界中,稍长,有点力气,初长成,就在码头扛活,体面象块遮羞布,遮不住羞耻,不能这样一辈子,牛马不如,这就象种子,在心中破壳出土,别人白天象牲口一样使唤自己,晚上逍遥,他常常一个人在黑暗中一边疗伤,一边琢磨:怎样才能出人头地?这是漕帮,他家是一间破旧的关帝庙改造而成,里面有三张人物象,是漕帮创始人翁岩、钱坚、潘清,象下有桌,桌上有香炉,每天一柱香,从无例外。
奇迹发生在民国,洪宪二皇子袁寒云有年初秋,到这儿来视察,不幸被枪手盯上,从草丛中向他射击,被背过脸撒尿的他发现,替二皇子挡了一枪,伤了左肩胛,这一颗不至于让二皇子致命的子弹,打他身体里,这是救驾有功呀,他虽躺医院里,却受到功臣般待遇,出院后,摇身一变,变成帮办支事,一步步走到今天,后来经二皇子金口,改了曹姓,并赐名修德。
听漕帮老辈人说:他是有名字的,姓沈名冠。至于真假,不可考。据有人说:帮里有人曾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被曹修德骂个狗血喷头,看来他是死心塌地要姓曹了,这是二皇子亲封的,哪能说改就改?
这会儿他神威大发,站在那里,唾液四溅:“你个老帮子,端起碗来,你吃老子的肉,放下筷子你就骂老子是汉奸,没有汉奸挣饭,你吃黄匝匝的屎,都没有人拉,是,咱比不了湖河帮,人家财大气粗,可老子这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一口吃的,你不当孙子,就饿着,饿你牙骨朝上,行吗?我给日本人拉的是货,我管他是什么货了,他给老子的是钱,就算我是一只菜鸟,也是为了咱漕帮,帮规大于天,你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老帮子,我不看在你过去为帮中做过一些事,我早已把你逐出本帮,要是再给脸不要脸,我就送你去河底喂鱼……”
“骂谁呢?这么起劲?”朱克定把上衣从乌黑油亮的身上脱下来,扔给他的女人。
“你管他了?这人早都疯了,你说开着码头,放着货源不拉,吃什么?嘿,我就不懂了,那些老东西,什么事不干,干吗养着?”
“这是帮规!”
“屁帮规,这都民国多少年了?他是爷呀,凭什么?人家湖河帮咋就没这臭规规矩呢!”朱的女人憋屈,滔滔不绝,“他们是我的孙子还是儿子,我凭什么每日辛苦还要养他们?”
“少说两句吧,被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大不了不干了,去湖河帮,省得受气受欺!”
曹修德这么一骂,没有人敢吱声,有几个漕帮的老人,坐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我说吧,你们不信:路旁讲话,草棵有人,谁听去了?谁传给他了?”
“我哪儿知道他这么泼皮呀?”
“骂就骂了吧,比起湖河帮强多了,至少还管我们,我真不知道:出了这漕帮,我还能去哪儿?我老了腾不起了!”
“他凭什么骂人?”
“你还想找他理论?上天又给日本拉什么东西?到西凉城去了,油布封得实实的,我蹲下去装作系鞋带,试了试,挺硬,烟土吗?什么昧着良心的钱,他都赚!算啦,混吃等死吧!祖宗立下的规矩早他妈破了,出界了,帮里大事小事,他一个人说了算数!+”
“烟枪,别人都可以认怂,你不该呀,是你一手提携了他,他才有的今天,他叫你一声‘干爸’不是大事,你对他有再造之恩!”
“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因为他,我也把刘秉军彻底得罪了,至今他对我都是脸不脸,腚不腚的,见我一回损我一回!”
“你活该!谁让你得一个香一个?不过,漕帮人任何时候,提起这件事,都挑大姆疙瘩,这件事你办得光明磊落,要是当初你把权力交给那个混球,说不定,这会儿漕帮真就没有啦,那你可就再没脸到阴曹地府见你师傅他老人家,身逢乱世,能活个全乎,就不错啦!日本人真要占了这块地,至少咱漕帮能安然无恙!修德人粗糙心不粗,你听那骂声,嗷嗷地,跟他妈狼叫似的!”
“哈哈哈……”小屋里人笑如马嘶。
晚霞掉进河里,一河如血,滚滚东逝。